藍祖蔚專欄《阿莉芙》vs.《自畫像》:露不露
探討性別與性議題的電影,一向有其商業噱頭,但是創作者的心態攸關著創作的高度,我不想討論創作者的政治批判,我關切的是我們要獵奇到什麼程度?
對身體敏感又好奇,是人類天性,從胸前兩點到胯下一點,究竟露不露?或者怎麼露?一直都是藝術表現的爭議焦點。
台灣導演陳宏一的電影《自畫像》,讓我們瞧見了長達近廿秒的雌雄同體角色的胸部與下體,非傳統配置的性器官,讓人譁然,但是「他/她」的泣訴,為什麼沒有引發更多的共鳴與同情?
台灣導演王育麟的電影《阿莉芙》裡,三分之二的戲分都在探索變性人的欲望與感情,一位已經摘除了性器官,變性成功,一位則是即將要去動變性手術,前者關心著生命伴侶幸福,後者關心家族香火傳承與個人意志的完成,雖然劇情內容從頭到尾繞著性與欲望轉,卻因無意強調露多少,也不渲染露不露,反而催人熱淚。
因為,關鍵不在露不露,關鍵在於愛不愛。
一九九二年,英國電影《亂世浮生》入圍了六項奧斯卡獎,其中獲得最佳男配角獎提名的杰伊戴維森(Jaye Davidson),從頭到尾都是以女裝造型亮相,風情萬種,讓男主角斯蒂芬瑞(Stephen Rea)神魂顛倒,然而最後衣裙一掀,第三點曝光,原來她是男性,男主角究竟因此還愛不愛他?這才是戲劇重點,電檢委員卻因為春光乍現,違反電檢條例,一定要噴霧。結果關鍵畫面一團黑,觀眾根本不知道銀幕發生了什麼事?
二○一七年的台灣其實夠開放,也夠解放的,限制級的電影很少去有爭論究竟哪些可以露或不能露,畢竟NCC都已經開放無碼的鎖碼頻道登堂入室了,尺度不再是焦點,境界才是本事,才看得出高下。
《自畫像》有強烈的政治批判企圖,蔡英文總統勝選的那一天,一位台大政治系女學生被害,眼睛都被挖了出來,她有意改變社會,但從父親到立委,遇到的男人都只覬覦她的肉體。行凶的是一名畫家,雖然參與過太陽花運動,理想幻滅後更加憤世嫉俗,女學生唯一的知音就是這名雌雄同體的自由人,平常的豪放瀟灑非常亮眼,敢愛敢恨,放縱欲情,卻得不到真愛,最後的全裸控訴,既聳動又讓人錯愕,因為導演不只要演員露胸,還要露點。
其實,不露,她的悲情控訴依舊成立;露了,除了滿足部分觀眾的窺奇心理,反而錯亂了焦點,未能對苦悶的靈魂給予更多的同情與慰問。
《自畫像》的問題就在於刻意走上性愛與欲望的偏鋒,一再標榜鞦韆式性愛體位,既無必要,亦無戲劇連動張力,反而因為刻意招搖,用奇觀譁眾,變相成為剝削。
《阿莉芙》不然。
導演王育麟想替那些困在肉體中的迷惘靈魂找出口,片名指涉的排灣族頭目之子阿利夫,早就確定了變性意願,他唯一不知如何面對的是父親背後的傳統,在抗爭過程中,卻意外讓拉子女友懷孕生子,王育麟採取的是類似李安的《喜宴》突圍/解圍模式,但他佔據了一個愛神的制高點,冷眼審視世間情愛的分分合合:包括拉子女友見人就放電的任性與率真;包括男性公務員因為一場變裝表演,誘發了潛伏的性向迷惑,也有著一切終究回不去的悵惘;包括已然變性的變裝酒吧老闆,「她」的水電工同居人卻始終把「他」當成好兄弟...。
面對紅塵男女生死相許的情愛迷障,王育麟在意的是愛,而不是欲;在意的是對望的凝視,而非窺奇的剖挖。刻意裝迷糊的,終究要面對;刻意閃躲的,終究要對撞,他讓相知相惜的愛來沉澱激情,來解套世俗的枷鎖。創作者的態度真的就決定了電影的高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