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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亞新勢力-鋒利的鏡子


今年金馬影展最讓我趨之若鶩的單元是「羅馬尼亞新浪潮」(那種集體性的生猛力道令人吃驚)和「電影二三事」(這是電影信徒的虔誠加好奇心使然),然而「東南亞新勢力」卻是一面「鋒利」的「鏡子」,它不僅反映近年東南亞各國新銳作者與類型鉅片的崛起,也劃開了台灣自外於這個區域卻早已被追上而渾然未覺的傷口。

時至今日,大部分台灣觀眾對東南亞電影的印象還停留在泰國的恐怖片以及東尼嘉(Tony Jaa)的《拳霸》(Ong-Bak)系列,然而就像泰國導演阿比查邦衛拉希沙可(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熱帶幻夢》、《戀愛症候群》)早已在國際影展頭角崢嶸了好一陣子,我們對「鄰近」東南亞電影的視野,其實相當「遙遠」。


本屆金馬影展的「東南亞新勢力」單元所涵蓋的影片,風格殊異,並不能用一種特定的傾向,簡單涵蓋。而且除了越南的阮查理(Truc 'Charlie' Nguyen)對我們算是新面孔外,其餘幾位都不算全然陌生,他們的成名作幾乎都在金馬影展或台北電影節放映過。與其說這個單元旨在發掘全新的導演,不如說是讓我們觀察這群東南亞新銳在站穩步伐後,面對外界更大期待下,所交出的嶄新成績單。


其中有些仍在個人擅長的題材與形式中,繼續深化其風格。例如菲律賓導演奧拉烏索里尼(Auraeus Solito)憑藉《花漾少年》(The Blossoming of Maximo Oliveros,2005)這部描述出身扒手家庭的小男孩卻愛上帥男警察的數位電影豔驚各大影展,不僅破天荒同時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同志電影與兒童電影,還和《竊聽風暴》(The Lives of Others,2006)一塊入圍了「美國獨立精神獎」的最佳外語片。也讓他在同年較晚完成的《割之女》(Tuli,2005)立刻水漲船高,而《割之女》與他的成名作一樣,在性別與同志議題上,採取了甜美而開放的態度,刻畫一名從小就擔任父親助手替村裡男孩行割禮的女子,先是愛上自己的閨中密友,後來還找來村裡唯一沒行割禮的男人「借腹生子」,頗有一種少數結盟、弱勢發聲的味道。而且影片背景發生在較原始的部落裡,也兼並探索了傳統與現代、天主教文明與原住民信仰間的衝突與磨合。全片有種刻意詩化的美感,技術更加精進,但我還是比較喜歡《花漾少年》那種質樸粗糙卻渾然天成(有部分要歸功於「花漾」童星納森洛培茲Nathan Lopez的魅力)。


泰國導演彭力(Pen-Ek Ratanaruang)的成名作《69兩頭鉤》(6ixtynin9,1999)和在台灣上過院線的《真情收音機》(Transistor Love Story,2001)當時讓人驚覺他對類型開發的潛力。然而從《宇宙的最後生命》(Last Life in the Universe,2002)、《暗湧》(Invisible Waves,2006)到最新作品《愛情保鮮期》(Ploy,2007),卻另闢蹊徑,改以低調的氛圍、沈緩但複雜的敘事,碰觸人際關係裡的愛與背叛。片中一對歸國奔喪的夫妻,在過境旅館休息的時候,因為丈夫讓一個年輕女子進房小憩,竟爆發了兩人累積已久的間隙。除了用些夢境與想像,為稍嫌可想而知的對立關係增添驚奇外,影片最後還是企圖在孤獨的感情羅盤上,尋找和解與救贖的方位。最近這三部作品已讓彭力分別站上威尼斯、柏林與坎城的舞台(雖然只有《暗湧》在柏林是被列入正式競賽),即使尚不及阿比查邦的作者風格強烈,但也已被視為泰國重要導演之一了。


相較於彭力的「執著」,以《黑虎的眼淚》(Tears of the Black Tiger,2000)、《大狗民》(Citizen Dog)令人印象深刻的瓦西沙沙那坦(Wisit Sasanatieng)則有點出人意料地轉去拍了一部「工整」的恐怖片《鬼宅院》(The Unseeable,2006)。這部電影描述一名到都市尋找丈夫不成、挺著個大肚子被好心貴婦收留在一棟大宅院的孕婦,面臨各種光怪陸離的恐怖體驗,幾乎是規規矩矩按照近年恐怖片守則似的,丟了一堆謎團,然後在最後來個「原來如此」的大反轉,沒什麼大缺點,線索也算收得乾淨,但除了在色調掌握上猶見功力,卻嗅不太到他過去兩部作品的叛逆與新潮。


更令人跌破眼鏡的,是拍過熱血沸騰的喜劇片《青春無敵跑片男》(Joni's Promise,2005)的印尼導演喬可安華(Joko Anwar)也在復古、精緻的場景中,炮製了一部融合奇幻、恐怖、偵探風味的豪華大片《暗黑殺神》(Dead Time: Kala,2007)。片中挑高的法庭、醫院、舊車站,男人們的風衣、呢帽、吊帶褲,擺明是要建立一種模糊掉時代及明確地點的背景,就連主演明星們都帶有一點異國風情。片中兩個男主角,一個是患有嗜睡症,一遇緊張、興奮就會昏厥的記者,他得知了一個秘密,問題是其他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全都橫死,無一倖免;另一個男主角則是冷硬警探,詭異的是導演特地安排了一場他的同志床戲(但對象不明),雖然只有完事後的畫面,但這段幾乎與劇情連不起來的小節到底想闡明什麼:是導演刻意解構黑色電影中的男性同志情結,還是強調同志也是扛起正義大旗的關鍵人物?耐人尋味卻也語焉不詳。全片的華麗排場與高科技後製,讓人聯想到近年蔚為風潮的華語大片,它幾乎是《詭絲》碰上《如果愛》,可惜草草了事的結局令人懷疑除了是為續集留底,否則實在是先盛後衰,叫人傻眼。


這反映出東南亞新銳導演除了一小部分可以透過主要影展的肯定出人頭地,而在小眾的藝術電影市場佔有一席之地(不過大都集中在歐美或日本,冷冽怪異的阿比查邦至今仍被台灣院線拒於門外),更多則試圖以製作精良的類型電影向更大的市場投石問路。越南導演阮查理的《拳‧戒》(The Rebel,2006)也可視為一個範例(據說本片在越南極為賣座),他以凌厲逼人的拳腳功夫(從李小龍以降最有效的西進方式)、亮麗的影像(刻意好萊塢化的結果),來包裝越南人民抵抗法國殖民的歷史題材,男主角原是法國政府的打(殺)手,卻被身為地下反抗組織領袖之女的女主角給「感化」。身手了得的阮明智(Johnny Nguyen)既當過蜘蛛人的替身、也是《拳霸2》和東尼嘉大戰數十回合的大反派,這回扶正作義士;飾演宛如擁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大壞蛋的Dustin Nguyen,眼尖的觀眾也許認得出他曾演過電視影集《龍虎少年隊》(21 Jump Street)和葛瑞格荒木導演的《受詛的一代》(The Doom Generation,1995),女主角Thanh Van Ngo簡直是「越南楊紫瓊」,同樣選美皇后出身,也照樣俐落演出空手制敵加飛簷走壁。


導過《美麗艾蓮娜》(Eliana, Eliana,2002)、《義的革命日記》(Gie,2005)的印尼導演利利里沙(Riri Riza)的新作《三天到永遠》(Three Days to Forever,2007)則可以算是一部「公路電影」。《青春無敵跑片男》的英俊新星尼可拉斯撒普特拉(Nicholas Saputra)和印尼青春偶像阿蒂妮亞威瑞絲提(Adinia Wirasti)飾演一對表兄妹,表現不賴,兩人開了三天的車去參加一場家族婚禮,沿路的各種遭遇似乎要用來展現當今印尼社會的衝突與變遷,只不過導演關注新一代文化的興趣顯然高過對類型原則的恪守,但大量出現的吸煙哈草及兩人之間藕斷絲連的性吸引力,反而成了唯一清晰的印象,也讓這部電影在閱讀上增加了一些難度與疑惑。


這個單元還出現兩部可歸為歌舞片的作品,但路數完全不同。印度名導馬尼拉特南(Mani Ratnam)在1998執導的《Dil Se..》那首讓主角在火車頂上勁歌熱舞的名曲「Chaiyya Chaiyya」已成經典,不僅在安德魯洛伊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製作的音樂劇《孟買明星夢》(Bombay Dreams)出現,甚至連好萊塢電影《臥底》和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的《看不見的城市》都有點莫名奇妙地用上。其新作《寶萊塢之風雲大亨》(Guru,2007)因為超美女主角艾許維亞雷伊(Aishwarya Rai)銀幕下情歸男主角阿比夏巴屈臣(Abhishek Bachchan)而在影迷之間傳為佳話,但拉特南的導演傾向並不像一般寶萊塢電影執著於男女情愛的描寫與大量華麗歌舞的渲染,而是適可而止;卻無畏在陳述一則商場雄獅傳奇的同時,顯露他對官場及司法的批判。阿比夏巴屈臣沒有3K天王和《奇魔俠》赫利希克洛桑來得帥,但在本片增胖演出的演技實力卻不容小覷。


相較於寶萊塢已成傳統的華麗作風,陳子謙(Royston Tan)導演的新加坡片《881》(有趣的是他至今三部長片都以數字為名,包括《15》、《4:30》)則在陽春之中妝點俗豔趣味,透過兩個愛唱歌的少女組成「木瓜姊妹」,以及力抗惡勢力撐腰的舶來品對手「榴槤姊妹」的故事,把以福建歌(接近本地台語歌)為主的歌台(走唱)文化加上通俗劇式的生離死別,達到一種「聳又有力」的境界。影片外表看來彷彿漫不經心,其實內心卻有著對歌臺舞榭的真情真意。我認為台灣應該是新加坡之外,最能領略這種文化情感的地區。片中那位長相與喜感都令人聯想到林美秀的新加坡老牌唱將劉玲玲(這點她又類似陳盈潔),又喜又悲、收放自如的搶眼演技,以及味道十足的電影插曲,怎麼會沒入圍金馬獎?真是教人納悶啊!


而這個專題最令人驚喜的,莫過於把馬來西亞女導演雅絲敏阿莫(Yasmin Ahmad)的四部作品一網打盡:《愛到眼茫茫》(My Failing Eyesight,2003)以她的父母為本,刻畫了兩名老夫妻幸福卻不保守的生活;《我愛單眼皮》(Slitty Eye,2004)則是一個華人男孩與馬來女孩的愛情故事,兩位新人清新出位,配角也不遑多讓,尤其一場女主角母親與情如家人的女傭在偷看小兩口約會,忍不住哼出「上海灘」歌詞的絕倒場面,堪稱神來之筆;《花開總有時》(Anxiety,2006)則是她人物關係最複雜、也進一步碰觸到馬來西亞某些陰暗面的作品;《木星的初戀》(Mukhsin,2007)雖然是她最新電影,卻又像是前兩部影片的基礎一樣,道出一個活潑家庭的樣貌和一段由友情變為愛情、尷尬又甜美的青春物語。


雅絲敏阿莫的作品除了局部反映近年馬來西亞影像創作的蓬勃及出色成績(他們還有李添興、何宇恆、陳翠梅,以及在台灣發展的何蔚庭、沈紹麒……),阿莫本身也絕對是個值得推薦的導演。她的電影多從生活出發,角色關係不外夫妻、情侶、雇傭、鄰居,卻技巧地反映了馬國多種族、多語言、多文化的特色,並在平實中不斷展露其慧黠與幽默,卻又不避諱去碰觸生命裡難以避免的遺憾與衝擊。而這幾部作品一脈看下,竟發現彼此之間千絲萬縷、互有關係,蔓延在電影與電影之間的情感,也變得更盪氣迴腸了。非常值得影迷親炙。


綜觀世界電影版圖,除了東歐(尤其是羅馬尼亞)、中南美之外,東南亞電影的崛起是近年最值得關注的新鮮領域。但從這批無法統一言述的片單裡,也誠實反映出那種掙扎於本土與國際、原創與通俗的激烈拉扯。然而轉過身來看看《色戒》、《詭絲》、《刺青》、《練習曲》……,我們的電影工業不也在這個全球化的漩渦裡,面臨相同的選擇問題嗎?

作者:聞天祥

本期焦點-【v.143】 2007/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