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嘶吼:金基德的非異想世界
南韓電影最令我嘖嘖稱奇之處,不在於其電影工業上下一心所締造的神蹟,其實我更好奇的是,怎樣的一個民族,孕育出《綠洲曳影》、《殺人回憶》、《原罪犯》及《只愛陌生人》這樣的佳作?不曉得李滄東、朴贊郁、金基德這幾位南韓名導是否常翻閱小報社會版激發靈感?他們的電影世界往往比小報、八卦週刊更是充滿窺奇的罪孽淫樂、
他們的尺度比蜘蛛網、瞳鈴眼還要驚世駭俗;他們膽敢挑戰社會常規與尋常倫理,為所有的變態與不倫理直氣壯地尋找發洩的出口,提醒觀者看待事務,不要只存著單一觀點。這其中,又以金基德最容易引起爭議。究竟他的作品是單純的煽情操(賣)弄?撒狗血?還是該讚美他觀點獨到?
2004年是金基德的幸運豐收年。曾以《只愛陌生人》入圍柏林正式競賽的他,先在年初以《援交天使》拿下生平第一張由三大影展頒發的保證書——柏林最佳導演銀熊獎。緊接著,經歷《水上賓館》及《打回頭的情書》的失利後,金基德三叩金獅的《空屋情人》也成為威尼斯影展的最大驚奇,除了拿下最佳導演銀獅獎,還「順便」擒下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及天主教人道主義精神獎哩。同一年內連奪三大影展兩座導演獎的輝煌紀錄,讓金基德的其他作品順著先前《春去春又來》在歐美藝術電影院廣受歡迎的態勢延燒。儘管《春去春又來》讓金基德成功向國際影壇叩關,但真要認識他的電影世界,還是要從他早期的《迷情客棧》(Birdcage Inn)及《水上賓館》(The Isle)開始。
封閉的空間(妓院)、妓女、少女、惡棍、海中的孤嶼、照片、鏡子…,《迷情客棧》涵蓋了往後金基德作品最容易辨識的元素。《迷情客棧》光利用一張合照、一面鏡子,就尖銳地點出少女與妓女之間,所存在著的一體兩面曖昧性對照。她們互相怨恨,卻又難免被對方吸引,甚至艷羨對方。少女對妓女從早先的厭惡、到瞭解、再轉變成不可思議的墮落、昇華以致得到救贖,彷彿是《援交天使》那兩位女學生的前身;而妓女對感情的純粹企盼,對所有覬覦他肉體的異性的奇異包容、帶著自虐彷彿殉道般的賣身儀式,則與《只愛陌生人》那位被逼接客的女大學生遭遇互通聲氣。
《只愛陌生人》從說故事的方式到刻畫角色性格的手段,就像一場拼圖遊戲,一塊塊地鑲嵌起來。前一秒鐘是清純的處女大學生,後一秒鐘卻是貪小便宜的偷竊者;而以曹在顯為首的三個妓院保鏢,凶神惡煞令人髮指的行徑背後,我們漸漸發現其清純愛作夢的、為了籌父親醫藥費而偷賣色情光碟等等複雜的一面。前一分鐘的火力相向,絕對無法保證換帖情誼的永恆或破裂。就如同那魔幻寫實地從天而降的紅衫女子,也許就是女大學生的另一面。女大學生一直都見不到照片裡的情侶的臉,直到她終於認清楚自己對情、慾、生活的態度,她才終於發現——那就是她自己!
《只愛陌生人》藉由兩張被挖空的照片,創造出極其原創奇幻的視覺意象。透過鏡子的折射,挖空的部份可以是女孩的眼睛,卻也可以是女孩的整個臉部。這好似在暗示著,眼前有所殘缺的事物,端賴主事者如何去看待它。補足殘缺、提供交合,「拼湊」出各種象徵著互補概念的把戲,在《打回頭的情書》裡繼續燃燒。少女的獨眼、窗間隙口那偷窺的男性慾望之眼、以及稍後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假眼,形成外在肉體與內在精神上的強烈拉鋸、對比。
淒迷中漂浮著異色旂旎芬芳的《水上賓館》,絕對稱得上是一部把金氏風格揮灑得淋漓盡致的代表作。金基德跟蔡明亮一樣,對「水」情有獨鍾哩。無論是湖、是河、是海,是雨,還是雪……生理的、心理的、人工的、自然的水的意象,不約而同指涉著母體內生命初始的羊水與女體內汨汨不絕的慾望甘露。《迷情客棧》、《水上賓館》或是《只愛陌生人》在收場時都迴圈為一個圓,再現(或說回歸)類似開場時的情境或模式。景物依舊,人事走了一遭卻已全非,一股無止無休、卻又非苦無出路的無奈感,於焉發酵、揉合出一種心甘情願、帶著自虐式的自我調適…,因此《水上賓館》裡的孤獨男子最終註定要回歸到原點似的、形狀宛若女性陰部的一芒雜草裡。那不是Happy Ending,卻也不能歸類為悲劇收場,姑且把它稱作「自行其道」吧。
接下來的《打回頭的情書》與《海岸線》,是金基德企圖擴大格局的野心嘗試。
這兩部電影表面上討論的仍是關於瘋狂的、癡迷的愛慾,但背景卻從過去的密閉空間拉出至國家、軍隊的陽性體制,檢視處於強大恐懼之下的大韓民族,因為缺乏批判性的思考與自省、無能力也無勇氣改變現狀,註定走不出宿命迴圈而自我毀滅的悲劇。金基德的極其陰暗、極其挑釁,既是探測觀眾、也在質問整個南韓社會,對他創作底線的包容度。沒有太激烈的戰爭場面,觀眾在種種陰錯陽差的荒謬異境裡,見識到比奧利佛史東的越戰電影、拉斯馮提爾的「良心三部曲」更為狂傲的自信。
金基德的「自行其道」迴圈概念在《春去春又來》變本加厲。表面上這部作品瀰漫著暴雨過後的寧靜氣息,孤立在荒山野嶺、四面環湖的寂寺的定與恆,襯托出四季景致的更迭及船來船往訪客的出入;從寺外數尺之遙的外門、寺院前門、到寺裡做為和尚寢室與佛堂屏障的小門,這三道門是窺伺、是介入、也是退出…,四季輪了一回,電影裡卻已過了數十載。如果說那沉默的、風平浪靜之下隱隱浮動的燥鬱,在《春去春又來》裡太矯飾、太顯得刻意,歷經《援交天使》片尾了亂倫陰影與殘酷親情的試煉後,《空屋情人》無疑宣告了金基德美學上的修成正果。這部更上一層樓之作把故事主場景重新拉回他早期偏愛的密閉空間裡,那份孤獨與隔絕,沒有名字、無須語言,利用寫實場景營造非寫實意境。因為害怕翻譯無法確切,金基德只以「哭」和「笑」傳達情感,以最原始的肢體語言,重新定義他一向執迷的愛與救贖主題。
盡量不搭景、成本低廉、拍片速度其快是金基德的拍片方式,他的最新作品《情弓》延續《水上賓館》的孤嶼母題,探討老牛吃嫩草這類聳動社會新聞背後也懷抱著美麗的可能性。那把情弓是樂器、是殺人武器,就像人性,也是愛情。如同金基德電影裡的水一樣,這海是慾望,人只能葬送在這裡。也許是《空屋情人》的收場太經典太使人嘖嘖稱奇,這回《情弓》再次祭出另一套遊走幻夢與苦痛交界的魔法金粉,只能說略失靈光。美則美矣,驚嘆號卻劃下了休止符。鬼才的下一步是繼續開發、探索個體情慾的其他面向?還是改換跑道繼續征服陽性、國族命題?從各大影展到戲院裡的影迷,大家無疑都引領盼望著呢。
金基德作品年表:
《情弓》(The Bow), 2005
《空屋情人》(3 Iron), 2004
《援交天使》(Samaritan Girl), 2004
《春去春又來》(Spring, Summer, Fall, Winter…and Spring), 2003
《海岸線》(The Coast Guard),2002
《只愛陌生人》(Bad Guy), 2002
《打回頭的情書》(Address Unknown), 2001
《水上賓館》(The Isle), 2000
《虛擬復仇事件》(Real Fiction), 2000
《迷情客棧》(Birdcage Inn), 1998
《獸性人生》(Wild Animal), 1996
《鱷魚藏屍日記》(Crocodile),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