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躍入不見底的心靈深處
我覺得《失魂》會在台灣影史佔有非常重要的一席。 會不會是過譽?我不知道,得由時間來決定! 但我以為能用驚悚角度來分析人心的繁複與深不可測,是個難得又有意思的嘗試!
在日式料理店工作的阿川罹患怪病,性情大變;他被同事送回山上老家修養,父親和姐姐雖覺阿川不太對勁,仍費心照顧他的起居;某天,父親從外返家,發現女兒滿身是血倒臥地上,灰白水泥地面沾染腥紅,父親質問阿川:「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阿川說:「她想要害我。」,父親大罵:「她是你姐姐,為什麼要害你?」,阿川說我不認識她,又問父親:「老先生你是哪位?」,父親說:「你不是阿川,那你是誰?」,阿川說:「我看這身體空著,就住進來了。」
為掩飾兒子殺掉姐姐的人倫悲劇,父親將女兒屍體拖往山上掩埋,然而藏的了女兒屍體,卻蓋不住他人滋長的偌大疑惑,究竟父親和軀殼內住著他人靈魂的阿川會如何應對接下來的麻煩事和危機呢?
看完《失魂》,心情複雜,對我來說本片接近雷片等級,驚悚、幽默、推理、親情等元素都有,但如入迷霧森林般的茫然感受卻也強烈;我不認為自己「看懂」《失魂》,但它讓我產生許多想法,越深入思考越見一張大網逐漸拼湊成型,無論從哪個面相(技術/故事;靈異/心理)觀賞,都有意思。
《失魂》的影像令人著迷,攝影師中島長雄拍過鍾孟宏導演前作《第四張畫》,中島長雄即是鍾孟宏導演的分身,一個人兩個身分,像不像《失魂》裡的張孝全,既是住在身體裡的靈魂,也是跑出軀殼外的阿川;我著迷於《失魂》的風格化影像,某些時刻令我想起婁燁導演的《浮城謎事》,游移不安的鏡頭演繹著劇中角色內心世界的焦慮與茫然,濃烈的影像色彩,將台灣山林拍的既真且假,猶如夢一場,華麗詭異又迷人至極。
《失魂》的配樂(鍾思銘先生)在開場短短幾秒鐘迅速抓住我的耳朵(預告這首http://www.youtube.com/watch?v=hd_8oTzDpFY),開場突如其來的琴音勾起懸疑感受,接著混入「青春舞曲」旋律,有著溫暖與黑暗並存的衝突美感,呼應這部隨處瀰漫暴力、血腥、死亡陰影的作品,背後竟是包覆「愛與救贖與成長」的動人主題。
《失魂》的技術面表現突出,除攝影及配樂的高水準外,細膩捕捉山林空蕩迴音、昆蟲蠕動聲音的音效亦是精采;利用剪接呈現人腦「片段」意識的手法亦是有趣的嘗試(註);然而一部電影不能單靠技術出頭,導演與劇本的優劣與否,才是決定觀眾會否被感動的重要關鍵。
(底下有關鍵劇情討論)
《失魂》之所以迷人,在於鍾孟宏導演對氣氛的精準掌控,無論是《第四張畫》或是《失魂》,總能一邊提煉懸疑、一邊穿插幽默、一邊演練暴力,劇情或許讓人迷惘,可是心情卻是急迫想知道故事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妙的是,觀眾順著劇情一路往下走,一回頭,竟發現自己也如劇中角色般陷入重重謎團中。
《失魂》之所以迷人,在於鍾孟宏導演的劇本始終沒有給予觀眾一個明確正解,它可以是靈異故事,關於一個人的軀殼裡住了一個外來靈魂,就像電影開場未久,阿川在工作場合昏倒,待他醒來,一名醫院男孩跟他說:「你為什麼睡在這裡(醫院長廊),你沒有房間住嗎?沒關係,再等幾天我的房間就會空出來,你就可以住進去了。」;男孩這段台詞,像在訴說「既然房間可以換人住,靈魂當然可以搬去不同的身體裡住」,然而男孩的一席話,也可解讀成他的童言童語在阿川心理種下暗示(心理層面/人格分裂),讓阿川內心另一面人格得以順利脫困而出。
試著用人格分裂的角度來閱讀《失魂》,電影前半段出現許多上下顛倒畫面,不管是城市或是料理店天花板玻璃不斷映照出城市與人(阿川)的「雙面性」,所有城市的前身都是荒地,所有荒地也許某天會成為人口聚散的城市;城市與鄉間景觀看來不同,本質卻是相同;一如阿川的兩樣性格,不管是受到文明束縛,只能傷害自己(阿川同事說他會自殘),或是回歸山林後,野性與恐懼壓倒理性,殺害姐姐和楊警官的阿川,其實,都是同一個人。
片中,阿川見到一名隨光而來的送信人,送信人說有口信要給他:「阿川(被壓抑的人格)人在森林另一頭,他還沒有要回來,你可以繼續待著。」,阿川(新人格)說:「我沒想過要走啊。」,這是兩個意識/人格的對談,自我討論該要壓抑還是解放?
阿川想要壓抑什麼?年幼的他目睹父親殺害病重母親,導致內心扭曲,分裂出不同人格來保護自己;隨著新阿川人格越來越強勢,舊阿川人格則越來越虛弱,最後只能躲在「另一頭森林」裡,不敢出來面對現實。
阿川曾跟父親說他做了個夢,夢見車子開在一條無法迴轉的單向山路上,碰見三名持獵槍的獵人要求搭便車;阿川問父親:「你會讓他們搭便車嗎?」,父親問他:「你會嗎?」,阿川說:「我被你的挖土機聲音吵醒,所以我夢沒有做完。」
沒有做完的夢,像是阿川還不敢面對的真相;片末,阿川又跟父親說起這個夢,這一次他把夢做完了,他說他讓三個獵人搭車,反而幫他逃過一劫,又說他繼續在長長不見盡頭的山路中開著車,一直走不出森林,直到他遇見一名迷路男孩,他問男孩的名字,男孩說:「我叫阿川。」;夢中的阿川找到年幼的阿川有著兩層意義,一個是阿川早在他幼年時就失魂了(見到父親殺害母親一刻;阿川把故事說完後,導演才放上《失魂》片名,是個非常巧妙的設計),另一層意義則是成年的阿川終於找到那個迷路(迷失在心靈深處)多年的阿川,總算完成他的旅程;《失魂》根本可以視為公路電影,旅行地點則是阿川自己的內心世界,追尋著他迷失多年的自我。
不禁想起片中,阿川跟送信人說要去找舊阿川,送信人開了口井請他往下跳,而那口黑暗深邃的井,通往的正是人類心靈/腦海裡最深不可測的彼端;當阿川跳入井後,出現阿川和姐姐相擁哭泣的畫面,姊姊安慰著他(阿川弒姊的愧咎感),阿川從意識中離開後卻說自己夢見了母親,把姐姐替換成母親,既暗示阿川對母親的思念,還有他迷失的源頭確實來自母親自生命中消失的遺憾!
我覺得《失魂》會在台灣影史佔有非常重要的一席。
會不會是過譽?我不知道,得由時間來決定!
但我以為能用驚悚角度來分析人心的繁複與深不可測,是個難得又有意思的嘗試!(它讓我想起楊德昌導演的《恐怖份子》)
而且我在《失魂》通篇暴力中看到人的情味,讓我更加欣賞本片。
由於父親「知道」阿川年幼時,目睹自己親手殺死病重妻子一事,遂認定阿川的憂鬱、精神分裂或乖張性格,全都源自童年沾染的龐大陰影,因此無論阿川做了什麼事情,父親都選擇原諒與包容,對父親而言,那是一條贖罪之路,希望幫助走失在黑暗森林中的孩子,找到一條脫困的光明道路。
《失魂》有一句聽來普通的台詞,在電影結束後,持續發酵,最後成了我喜歡《失魂》的重要關鍵,即是父親發現阿川殺了姐姐後,對他大罵:「她是你姐姐,為什麼要害你?」;這句話實在太「暗藏玄機」了,誰說家人就不會相互傷害,阿川之所以殺害姐姐,源自新人格認不出自己姐姐或是內心深處忘不了「父親傷害母親」的恐怖,所以新阿川不願意與父親和姐姐相認(選擇遺忘),在於他深深「懼怕」可能會相殘的自家人吶!
看完《失魂》,我得說張孝全飾演的阿川頗有說服力、梁赫群動不動睜著大眼的表演有點小干擾、山羊鬍說:「庹宗華的死相最逼真,我覺得他演的最好!」、陳湘祺、陳玉勳等人也有適切表演。
特別要提的是王羽的人與型實在太適合父親角色,儘管有時覺得他的口白念的太過平板,但那故做堅強的平靜口吻,幾乎像在壓抑殺妻的遺憾與愧咎感吶;王羽精采的演出希望可以獲得台北電影節或年底金馬獎評審的認同啊!
《失魂》的好我很難一言道盡(例如山上小屋、王羽夢見自己被兒子活埋、猶如迷宮的森林、或是小屋的窗戶,既像是在禁錮阿川的人,也像在壓制阿川的強勢性格等,片中細節極多且處理的都有意思),或說我無法一次盡得精髓,電影將在8月30日登上院線,我應該會去戲院再看一次,確認自己的胡思亂想是不是可以自圓其說,或者再看一次會否引出更多新的不同的想法。
註:
我說《失魂》利用剪接呈現人腦「片段」意識的手法頗為有趣,電影前半段,無論是阿川忽然暈倒會是他第一次殺人的場面都很片段,像是看不真切,像是某種東西(意識)偶然從內心深處竄出,但他基本上不太知道自己發生或做了什麼事情;可是隨著電影推演,我們發現片段式的剪接變少了,例如阿川殺掉楊警官一幕,便非常清楚地呈現他拿尖銳物刺穿警官脖子(觀眾完全沒看到阿川如何殺掉自己姐姐),像是阿川的新人格已經發展成熟,不再是短暫/無意識的殺人,而是有意識的殺人啊!
嗯,這個觀察是我多想或是導演真有此意呢......,可能得問過導演才知道,呵呵。
作者:Hatsocks
【香功堂-3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