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之教典》惡,將繼續傳承下去
《惡之教典》意欲呈現的即為「惡」,這份惡,經由主角蓮實聖司(伊藤英明飾)放大、體現出來;另一方面,他也徹底摧毀一切讓社會維持和諧、穩定運行的價值觀和制度,逼得人不得不直視藏於底下的鮮血淋淋。
三池崇史的《惡之教典》改編自貴志祐介從2008年7月至2010年7月,連載於《別冊文藝春秋》的同名小說,其內容為一位高中老師殺害班上所有學生的故事。聳動且駭人的校園殺人題材,令人不禁聯想到《大逃殺》(バトル.ロワイアル,2000)、《告白》(告白,2010)等片;高度的話題性,自然讓本片獲得了許多的關注,成為今年度日本最賣座的限制級電影。
蓮實首先下手的是家庭。影片的開頭即展示了一個家庭破碎的過程:父親直指小孩的問題,而母親只是哭著不願接受事實,接著觀眾便看到一名裸身的小孩持刀走上樓。短短的幾分鐘裡,導演便一針見血地指出父母親在面對小孩的行為偏差時常有的反應,尤其是母親,她的不願相信,甚至以為孩子才不過14歲,便將問題歸咎於自己的教育方式錯誤,在在都顯示出她想挽回逐步走向傾頹的家庭,試圖維持完滿的全家福;可惜,這只是徒然。14歲的蓮實的出現,完全粉碎了我們對一個完美家庭──即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和可愛的子女組成的幸福家庭──的想像,自此之後,片中再無任何家庭出現;即使有,那也稱不上是一個完美家庭(清田家只有父親和女兒,而且兩人也不曾同時出現),況且最後也是遭蓮實破壞殆盡。
蓮實弒親,摧毀家庭,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亂倫,也就是挑戰人倫道德的規範;接著,他將目標轉向學校,因為這裡也代表著某種規矩,是一個傳授知識和價值體系的地方。因此,他選擇在學校進行大屠殺,讓鮮血恣意地噴出、染紅校內的建築,使其成為混亂、骯髒、可怕的煉獄。由此看來,蓮實先前的作為著實充滿了嘲諷的意味,諸如:他採取愛的教育,以鼓勵和關懷取代嚴懲,並和學生保持良好的互動;面對暴怒的家長時,他不會憑藉一面之詞來處理問題,更試圖維護學校、家長和學生三方面的和平。簡言之,他的所作所為根本是為了塑造出一個完美教師的範例,也滿足我們對學校教育的想像。但是,他卻輕易地親手將之毀壞,彷彿這僅僅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假象,而我們只能像那群因希望破滅而大為震驚的學生一樣,驚恐地放聲尖叫,全然無力反抗和逃亡。至於蓮實一方面和女學生安原美彌(水野絵梨奈飾)交往,一方面又譴責久米剛毅(平岳大飾)和前島雅彥(林遣都飾)之間的師生戀,說穿了也是一種諷刺。他既訂立規矩,又逾越規矩,證明了規矩其實不是堅不可摧的一道牆,而是浮動性的存在。
關於蓮實,你可以說他瘋了,也可以稱他是反社會性人格疾患,但是他是否真的如此悖理違情?一如現在許多恐怖片裡的殺人魔形象,蓮實總是西裝筆挺、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更不時以笑臉迎人,一副「好人」、「善人」的模樣。除此之外,他在片中還有另一個鮮明的形象,那就是全身赤裸,只有腳上穿著一雙鞋子。本為禦寒、保護之用的衣物,隨著時代的進展,已然成為文明的象徵,是以蓮實的赤裸便代表了野蠻(這當然是以「文明/野蠻」二元對立的立場來看),這讓我們能稍稍理解並接受他的殘暴行為。因為殺人魔必須可怕的怪物,是和我們截然不同的「完全他者」。然而事實是,蓮實雖然赤身裸體,仍不忘穿上鞋子(衣物);換言之,他在某種程度上和我們是一樣的,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完全他者」。
於是,誠如蓮實的父親所認為的「性格封閉」,既然他的外表仍舊保有一絲「文明」氣息,那麼他的內心就必須是扭曲的、黑暗的。在蓮實進行屠殺時,曾有學生在死前問他為什麼要殺人,但他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嫁禍給久米,直到最後才坦言是「神的指示」,而他不過是照辦而已。這樣的理由終於順利將蓮實推向「完全他者」,因為他根本是著了「魔」,不再是我們所認知的「文明人」、「正常人」。因此當蓮實被警方逮捕時,我們理所當然可以將其視為「文明」戰勝「野蠻」、「正義」擊退「邪惡」、「光明」驅走「黑暗」,甚至看作一切規矩、價值觀和制度的成功回歸;但是別忘了,蓮實早已向我們說明這些都是具可挑戰性、浮動的存在。(其實只消仔細回想,象徵法律的警察在片中幾乎沒起什麼作用。)這就好比楊逵於短篇小說〈送報伕〉結尾所寫:「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我們一廂情願以為的和諧與秩序,充其量只是薄薄的一層表象。
耐人尋味的是,蓮實真的是因為他口中的「主神奧丁」而被魔化了嗎?我不做如是想。因為惡並非由外加諸,而是存在於人性之內,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警察──或者說一切形式的規矩──的出現當然不表示惡的終結,所以片桐怜花(二階堂ふみ飾)才會說:「他已經要準備開始下一個遊戲了。」惡,將會繼續傳承下去。
作者:開到荼蘼花事了
【開到荼蘼花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