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光影旅行》:光影如詩
如果,追逐一場光影如詩的夢,得追到天涯海角去,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如果,得追往一片白茫茫的荒漠大地上,到一座驟雨急下的異國陸橋邊,得追進一頃早已荒廢的、漫著幽幽紅光的大宅院。如果追著這場夢,得要獨自一人前往世界的盡頭,你,去還是不去?
至今我一直都記得,第一次看《海上花》的那個上午。那是在外文系沈曉茵老師的「台灣電影」課堂上,視聽館二樓的小教室,投影機和布板是大銀幕,課桌椅是凌亂的觀眾席。風一吹,遮在窗邊的簾幕會微微閃漏著光。那樣的色調、那樣的氣味和那片光影裡,那天早上的我掉進了《海上花》微醺的吳儂軟語,彷彿是個時空凝結的世界,而我久久未曾夢醒。
那時候的我,大概沒有想到有天我會和《海上花》的副導約在週末的咖啡館,聊聊創作和心情;那時候的我,也沒有想過多年後我會擁有一個部落格,格中的文句繞著電影作主要核心;那時候的我,更沒有想到,在那片暈染著紅光絲綢反射的影格背後,是個攝影大師名喚李屏賓。而有一天,我會在一部以他為主體的紀錄片裡,碰觸到他對電影、對藝術、對創作和對人生的哲思。「那其中的一道道,都是真理。」
這是《乘著光影旅行》(Let The Wind Carry Me),一部像攝影機的鏡頭一般層層折射、在內裡堆疊出多重意涵的紀錄片。「他是台灣人不知道的榮光,卻是多少大師導演背後的那雙眼睛。」這樣的紀錄電影總是試著提醒我們自己忽略了什麼。然在這部由台灣導演和香港攝影師合掌的作品中,透過對各方電影人的訪錄、對歷史成長的還原、對李屏賓作品的拼貼,再到他本人生活的側寫,整個敘事的縱深已不只在介紹我們「認識」他,更帶領我們「懂」了他。
看似說人,實則在記「史」;看似描心,實則想寫「情」。《乘著光影旅行》值得慢慢沈澱,一遍兩遍再看三遍。然後你才會發現,在青春與夢想隨著時間俱逝後,能被回憶的濾鏡所篩落的,只有淡然的真性情。
而這整段故事,大概要從三十多年前說起吧。
一九七七年,李屏賓考進了中影的技術訓練班,和後來成為台灣電影界鎮山之寶的許多大名字像是廖慶松、杜篤之一起站上了新電影將起的浪潮。他們輪番擔任那推動浪波的一雙一雙手,又同時在浪頭上領著先鋒往新方向衝。而從杜篤之的訪問傳記《聲色盒子》到李屏賓的《乘著光影旅行》,身在「後世」的我們不難發現,正是這批年輕人站在當年影史的關鍵位置,他們撐了下去,他們闖出了一片天。而如今,套一句賓哥自己的豪情壯語:電影界已經是他們的了。
然如果回想起那段黃金歲月,則台灣新電影不只是對的時間與對的形勢,還有對的人與他們對的「心思」。我猜想,李屏賓他們當時對拍電影的理想,可以化約成一個簡單的「真」字吧。把在生活中種種的真、那背後蘊含的種種的美,把這雙眼睛所看到的、耳朵聽見的、一點一滴品嚐在心頭的生活原味放進電影裡。「世界上沒有不美麗的事物,只有不美麗的眼睛。」三十年後如同隨筆的這句台詞,正把台灣新電影的核心一語道盡了。
生活本身即是戲,沒有什麼比認真地生活更能看見活著的美、活著的痛楚,和那些酸酸與甜甜。那場歷史盛宴,其實說到底,是一群年輕的創作者想在考慮一切的形式、手法、技巧和意涵之前,先反身看見自己。把電影朝向最大限度地留住生活——或說相反地,是減低舞台感和戲劇性,創造出「我們所謂的那種『真實』」。
於是杜篤之上山下海地蒐集音效、靈活地穿插在他遇見(欲建)的各種場景裡;李屏賓則在這一路的修煉中,漸漸瞭解了攝影的本質乃在透過鏡頭重新「看見」這世界。那是召喚、是預先感知,是開啟心眼去發現「原本屬於這房間的氣味」。不約而同地,他們發現了被我們忽略但深藏在生活四周的細節和美麗。其實任何鏡頭都不是完全人工的,而是老天早就準備好了就在那兒。他只是比其他人都更退後、更包容更寬闊地看見了這些,然後用他的專業,把它們留了下來。 如此自謙,既真且誠。
接下來的劇情,大家就都耳熟能詳了。在新電影的浪潮核心處,是李屏賓遇見了當初仍被稱作「新銳導演」的一個作者,與他那少年老成的目光。而從《童年往事》、《戀戀風塵》到《戲夢人生》,大師的養成如兩道互為映射的光,有了李屏賓的看守,侯孝賢的長鏡頭變得越發篤定而深情;有了侯孝賢的作者之「道」,李屏賓的攝影路在經過黃金浪潮的淘洗後,來到了《海上花》、《花樣年華》和《千禧曼波》。一代大師的位置站穩了,如今「光影詩人」成了為他辦回顧的金馬影展給予的封號。 但另外一段旅程,這時才剛要開始而已。二00六年,曾擔任《海上花》副導演的姜秀瓊,有了幫李屏賓拍人物紀錄片的想法。據秀瓊導演自己所說,那是個「睡不著覺,將近凌晨兩點的夜晚,突然起意寫的一封電郵」,把藏在心裡一年多的想法告訴了賓哥。過沒幾天,在人前總笑稱「他們說要拍我的時候我想說是不是該退休了,不然人家為什麼要拍你呢?」的李屏賓,回覆給姜秀瓊的卻是一封滿滿的體貼。他反問:「這樣做值得嗎?這可能要花費一到兩年、一去不回的時間,以及困難籌措的資金、影片的出路等等……如果這些你都想清楚了,那我們一起努力來完成它。但如果任何時候你想停,就停吧!不要有任何壓力。」
於是在毫無預算和具體時程的規劃下,《乘著光影旅行》本身啟航了。從台北到東京、香港到巴黎、從越南再飛往挪威,姜秀瓊和關本良拍李屏賓,拍他的日子,拍他的步伐也拍他的手痕。那是他獨自歸返異鄉的旅館房間,鏡子裡看著自己滿臉的倦容;那是他在六本木的路燈黯影下,獨步走在默默的夜半上坡路;那是他在和老母親暫別後,市民大道喧囂的車流裡,望著窗外無法多言說—— 那是他和侯孝賢站在巴黎的街頭,看著渾圓透著光的紅氣球飄盪在樓間。他問導演:「你剛剛說那個什麼飛過來又追過去的,那是在說真的嗎??」
無疑地,身為一個同行,或戰友,或攝影前輩,李屏賓受到的尊崇是全面性的。老師傅說起他滿口的「大鬍子,你看就這個大鬍子!」掩不住的興奮是引以為傲之情;王家衛說他像個軍人,張艾嘉更補充道「阿賓一來到現場,這樣一站出來,大家都不敢多說話了」;徐靜蕾稱他作李老師,「老師這樣站在旁邊,有點幫我搓住了一個勁兒的感覺,否則要操控那麼大一個場面我覺得我會有問題……」;而侯孝賢,當然就說了:「阿賓他很厲害的,你交給他什麼他都會catch得到。他已經到一種境界了。」
然作為一個瞪大了眼睛的觀眾,一部紀錄片能真的「打到」自己,絕不只因為那被紀錄的標的本身。在《乘著光影旅行》中,兩位導演所細心拍來的各種畫面,和李屏賓本身的作品剪在一塊,化學反應激起了濃厚的情感魅力。也正是這樣的手筆、這層層圍繞的「敘事」結構,針織筆描地攤開成一幅完整圖像,讓訪談不只是現身說法,作品片段也不再是僅僅的舉例。這樣的追隨、理解、致敬和再詮釋,融貫了全片,就藏在《策馬入林》那曙光乍現的萬鈞張力中,在《花樣年華》那至情至豔的凝結光色裡,在《今生,緣未了》的灑落漫天白絮間,在《海上花》那一盞盞危顫顫搖曳著燭光的油燈邊緣…
「要拍一分鐘的電影,要用上很多個一分鐘。然而製造每個一分鐘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投進的,竟是我們的生命。」這段告白出自關本良之手。而我相信,這其實更在無意間、為這部紀錄片的拍攝下了坦承的註解。在反覆消芻、整理、裁編和內化這些素材的過程裡,兩位導演所經歷的濃濃的創作感動、對自我完成的追求和「藝術作者的心靈療癒」,都彷彿藏不住的感嘆般,流動在《乘著光影旅行》精純的質感上。那詩意,表露無遺。
因此便不難理解了,為何幾乎所有人看完、都明知不太妥切又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而說出:「這是一部比劇情片還好看的紀錄片!」被紀錄下來的不僅是李屏賓,還有他所信仰所傳遞的把生命投進作品裡把時間刻痕留下來的那股真情。這樣的信念,和兩位導演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來到了觀者面前,成了一次不必說太白不用說太多的交心。「拍電影的人,看電影的人,都在旅途上。一個在回程,一個正要出發。」而這趟旅行將會直達心底,我們怎能不在看完後、被深深地觸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