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之光》後政治時代,底層人民請自救
因為被既存框架既排擠又安置,吃不飽但也餓不死,卻始終難以自困境脫身的底層弱勢人民,該怎麼面對後政治境況呢?就《薄暮之光》看來,雖然寇斯特的遭遇如此每下愈況,在片尾甚至來到看似走投無路的地步,但導演郭利斯馬基並不主張底層人民的宿命論、末日論與在劫難逃說。
《薄暮之光》(Lights in the Dusk, 2006),是芬蘭大導演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aki)繼《浮雲逝事》(Drifting Clouds, 1996)、《沒有過去的男人》(The Man without a Past, 2002)之後,所完成的「芬蘭三部曲」最終章。簡言之,本片乃藉由描繪一位保全被設計栽贓、判刑入獄,乃至假釋出獄後仍遭陷害的歷程,一方面揭露後政治時代社會底層人民走投無路的生活,另一方面也不放棄希望地暗喻出路之所在。
學歷只有商專,只好擔任保全的男主角寇斯特(Koistinen),是一位個性相當矛盾的人。他孤僻被動,卻又期待與人互動;他沒有自信,自尊心卻又很重。寇斯特這種被動、脆弱且十分好強的個性,不僅促使他被保全同事們排擠奚落,也讓他不善於與女性交際。
因為沒有學歷、工作低下、住所破敗、缺乏朋友與女友,寇斯特在社會生活中備嘗羞辱。望著上層社會人士西裝筆挺、出手闊綽,還有美女相隨,寇斯特不免也夢想要開公司、娶得美嬌娘,獲致成功富裕人生,以便擺脫目前低賤而寂寞的處境。然而不幸的是,寇斯特不僅被銀行貸款部嚴厲地打回票,還被珠寶竊盜集團盯上,被美女設計栽贓而自願入獄服刑。假釋後,寇斯特好不容易找到收容所與工作,卻又遭竊盜集團首腦爆料前科紀錄而失去工作。走投無路的他最後拿了一把水果刀要去刺殺首腦,卻反遭小嘍囉痛毆。人之走投無路,莫此為甚。
本片因而突顯出底層人民的困境在於:溫良恭儉讓、沒有法律知識、不為自己主張權利,不免蒙受黑道的陰暗淫穢暴力與國家法律的制度性暴力的雙重打擊。不過這還只是浮面的見解而已。更重要之處在於:能夠讓弱勢的工人不再宿命,而能團結起身要求普遍權利的階級意識與民主鬥爭,在今日似乎已是天方夜譚。
如Slavoj Zizek所云,在今日「一開始就排除」(foreclose)了政治性(the political)的後政治(post-politics)社會裡,真正的政治介入已不再可能,而國家因而化約為一個治安維護者,服務於資本市場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包容式人道主義。我們再也看不到作為政治主體而要求其普遍權利的「工人階級」;相對地,我們只能看到工人作為多元文化社會裡多樣特殊階層與群體之一,有其特殊的困難與問題,「值得我們深思與關懷」、「值得政府解決問題」。
然而,如果對於工人的「關懷」與「問題解決」只得在現行社會政治關係的框架中思考,那麼那些使工人生活無從改善的根本原因就不可能消滅。其結果便是,工人──如本片的寇斯特──若非夢想「力爭上游」,按照現行社會邏輯當個資本家,就是「自甘墮落」,靠治安國家的社會救助政策(例如本片的夜間收容所)與補充前者的資本家大善人的救濟來過活。
而不論是「力爭上游」也好,「自甘墮落」也罷,工人始終深陷於資本市場與多元文化主義的邏輯裡,安於被剝削而後被救助的位置,而無能政治化他們被排斥在外所面臨的困境,無從自我主體化而發動民主鬥爭。
因為被既存框架既排擠又安置,吃不飽但也餓不死,卻始終難以自困境脫身的底層弱勢人民,該怎麼面對後政治境況呢?就《薄暮之光》看來,雖然寇斯特的遭遇如此每下愈況,在片尾甚至來到看似走投無路的地步,但導演郭利斯馬基並不主張底層人民的宿命論、末日論與在劫難逃說。
相對地,透過結局黑人流浪小孩的通報、被棄流浪狗的守護,以及攤販女老闆的前來照顧,郭利斯馬基暗示了底層人民∕動物要在國家、資本以及黑道的三重打壓下生存,就必須聯合其他弱勢人民∕動物,普遍化自身,以動搖既存多元文化社會宣稱「尊重差異」實際上卻犧牲了少數他∕她∕牠∕ㄊㄚ者的「自然」「中性」秩序。
最後一幕,寇斯特握起攤販女老闆的手,這不只意味著他終於接受她的愛,也象徵著他終於不再羨慕上層社會而排斥厭惡自我社會地位,並願意與弱勢者聯盟。而弱勢者之間相互聯盟而實踐行動,不就是走投無路之際突現的出路,不就是薄暮中浮現之光嗎?正是在片尾,片名「薄暮之光」以寇斯特與女老闆的握手影像具體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