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hing…but Anything 《王者天下》
電影近尾聲,小鐵匠與回軍領袖撒拉丁談和時,由撒拉丁口中說出的一句「Nothing…but anything」,非常值得玩味。耶路撒冷的意義何在?十字軍東征的意義何在?這是幾千年來,普天之下,對所有大大小小的戰爭的真切質問,更是唯一的解答。
該怎麼替《王者天下》打分數呢?這的確是個難題。
三、四年前,我從戲院看完《騎士風雲錄》,臉上真的是布滿斜線地走出來。明明很棒的題材,怎麼會拍得這麼蠢?幸好,《王者天下》沒這等不負責任的兒戲。
相較於去年推出的三部大製作史詩片《特洛伊》、《亞瑟王》、《亞歷山大帝》在評價、美國票房上的未如預期(當然海外收益還是很不錯),剛推出的《王者天下》雖非一飛沖天,至少還是為好萊塢日漸退燒的史詩熱,延續了一點溫度,即使我沒信心,它有能耐燒多久。
我承認,我就是看不起沃夫岡彼德森這樣作賤荷馬史詩、投機地東抄一塊西抄一點;我就是看不起沒啥文化水平(這句好像有點毒)的安端福瓜膽敢向約翰褒曼的經典《神劍》挑戰。所以暫且把《特洛伊》、《亞瑟王》踢開,把《王者天下》的成績,擺在彼得威爾的《怒海爭峰》與奧利佛史東的《亞歷山大帝》之間。
彼得威爾、奧利佛史東與雷德利史考特的作者地位早已確立,這三部史詩片的誕生,多少象徵著他們更上一層樓征服四海觀眾的野心,儘管拍出來的成績無法超越他們自己,我仍願意對這些瑕疵斑斑的作品表達我的敬意。
雷德利算是多產導演,驚人的是,他不但題材多變,而且成績部部在水準之上。我曾經被《黑鷹計畫》片中單方面美國英雄式的刻畫倒盡胃口,但看完《王者天下》後,一方面驚訝地看到雷德利面對史觀、態度上的誠意,一方面不免重新思考,當年我是否誤解了雷德利?《黑鷹計畫》的單向式思考及缺乏自我批判,其實不代表雷德利身為創作者的缺乏自省與泯滅良心。要搞煽情的自我反省,雷德利大可跟奧利佛史東當年拍越戰一樣,表面上是痛徹心肺的反戰吶喊,骨子裡卻仍是充滿大美國精神的榮譽與驕傲。而《黑鷹計畫》之所以完全不把索馬利亞的黑人當一回事,把黑壓壓的一群全當成該死的活動布景,或許,雷德利仿紀錄片式的拍攝手法,是為了忠實定義美國軍人眼中的非洲黑人,是為了忠實定義美國軍人心中對戰爭、對殺戮的想法。
記得十年前,就在報紙上看過雷德利想拍十字軍東征電影的消息,而且當年還傳出男主角會是阿諾,片名叫「Legend
of Eagle」之類的。這種Dream Project對重量級大導來說,算是把兩面刃,稍不小心就會傷得很重,例如《亞歷山大帝》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比起當年《紐約黑幫》的一波三折,《王者天下》的拍攝堪稱順利。不過,相較於《怒海爭峰》的在輕盈與沈重間巧妙的精緻平衡、相較於《亞歷山大帝》勇氣十足的飛鷹觀點(以及奧利佛史東向來偏愛的「陰謀論」史觀),《王者天下》還是輸了。
《魔戒》之後,所有的史詩大作似乎非得來上兩場大戰(還得費盡心思想出各種花招戰術、各種圍城利器),外加一場戰前演說。我這才瞭解,何以老外這麼鐘愛《英雄》,因為老外的笨頭腦,哪想得出如張曼玉隨便轉個身揮揮水袖,就能把成百成千的箭擋了回去的神奇招式啊。至於那場為平民嘉冕成騎士的煽情高潮,則有拷貝《亨利五世》的嫌疑,但歐蘭多中氣不足的平板演出,實在難以和肯尼斯布萊納相提並論。
說實在的,《王者天下》即使一板一眼地重現了耶路撒冷聖城、基督教與回教雙方短兵相接、圍城等重頭戲,但這樣就能滿足觀眾從《魔戒》以降,被越養越大的胃口了嗎?這樣真的有超越雷德利自己的《神鬼戰士》嗎?
《神鬼戰士》裡反戰的羅馬大將軍對家園的凝望、誓死保衛家人的決心,讓他決意揭竿起義再戰江湖;到了《王者天下》,觀點更簡化了,法國小鐵匠因為錯殺僧侶,而無奈踏上聖戰之旅。《王者天下》開場二十分鐘的藍灰色歐陸場景,的確很容易勾起觀眾對《神鬼戰士》的回憶。影帝級的連恩尼遜、傑諾米艾朗及大衛修利斯的幫襯,加上全身包得緊緊讓我認不出來的愛德華諾頓四位演技派與小鐵匠的關係,是不是《神鬼戰士》裡多層父子(男性同盟)關係的變形?更別提雷德利近來狂愛的煙霧繚繞迷魂大法了(就如同早期的杜琪峰電影,每次都要來上一股「秋風掃落葉」),即使這次的配樂不是漢默季斯,我們還是聽得到雞皮疙瘩的女聲吟唱…。
在《王者天下》裡,雷德利的向來的自信、大度與氣魄仍是有的,但只存在於吉光片羽的分秒之間,無法一氣呵成。最可惜的是,擅長在視覺上大做文章的雷德利,這回並沒有善用沙漠的瑰麗奇異,開創出史詩格局專有的遼闊感受。認識我的人大概想得到,我不免又要表揚一下我的偶像大衛連的《阿拉伯的勞倫斯》了。看看《天地英雄》幾個大漠遠景吧;或者看看《亞歷山大帝》的飛鷹鏡頭、興都庫什山上白雪映襯亞歷山大一身紅袍的孤寂偉大,可都雄渾地拉拔出一股悲戚的偉大氣勢呀。雷德利儘管把漫天烽火的浩瀚拍得震懾人心,屍陳遍野的慘烈更直追《戰地琴人》的斷垣殘壁奇景,但但但…就是少了一股洶湧與激動。那是一種能在電影演完之後,還有辦法永遠地留在腦海中的雋永詩意。
不過,把《王者天下》看做《神鬼戰士》的跟風之作、番外篇,未免太小看雷德利,也對《王者天下》本身不公平。耶路撒冷公主西碧拉及回軍領袖撒拉丁,是片中最有趣的角色,前者尤甚。這個背叛丈夫的古代慾女,在伊娃格林的妖媚詮釋下(不輸《英雄本色》裡蘇菲瑪索暗室垂淚的經典絕美),把「轉大人」只轉了一半的歐蘭多吃得死死的。西碧拉一角的內心陰暗面,比起《神鬼戰士》裡的皇姐(康娜尼爾遜),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她與丈夫、她丈夫與小鐵匠之間,以及外延的政治角力鬥爭,本有機會發展成全片最具創意的部分,只可惜最後受限片長而被犧牲了。根據報導,《王者天下》將來預計要發行超過三小時的導演完整版DVD,或許會對耶路撒冷公主此角的內心有更多著墨,還伊娃格林一個公道也說不定。
《王者天下》較耳目一新的地方,其一是一再強調「水」對土地、對人的重要,而公主與小鐵匠一開始的打情罵俏,都以水為藉口而展開;一旦戰爭開打,水沒了,路絕了,漫天飛來的火球…。
其二是,雷德利這回不再如《神鬼戰士》般,把劇情焦點放在「英雄/個人」身上(或許一方面也是對歐蘭多演技的信心不足吧)。這是個大膽的新意,但也因此讓《王者天下》距離觀眾較遠,因為觀眾缺乏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好角色來投射自己的情感。小鐵匠的一場神奇冒險夠浪漫夠傳奇,卻淘淨了劇情的合理性(短時間內的武藝養成及戰術學習),還不如《鹿鼎記》的韋小寶奇遇有說服力哩。雷德利在訪談中強調,《王者天下》是一則關於「信仰Faith」的故事。小鐵匠從喪妻的無神論者到文武雙全的和平聖者,真的跟「信仰」的重建有關嗎(就這點來看,奈沙瑪蘭的《靈異象限》比較有說服力)?我很懷疑。不過,我很確定的是,《王者天下》真正的主角,其實是「天下」這個概念。而且就此概念大加申論,雷德利的處理是令我滿意的,我甚至覺得他比老謀子更有能力拍出《英雄》的精髓。
電影近尾聲,小鐵匠與回軍領袖撒拉丁談和時,由撒拉丁口中說出的一句「Nothing…but anything」,非常值得玩味。耶路撒冷的意義何在?十字軍東征的意義何在?這是幾千年來,普天之下,對所有大大小小的戰爭的真切質問,更是唯一的解答。
看完了《王者天下》,我理所當然地開始思考,台獨的意義在哪裡?兩岸統一的意義又在哪裡?不知道哪天,台灣才冒得出勇敢的創作者(即投資者),在大銀幕上詮釋屬於台灣人的「Nothing…but anyt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