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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人一生中能夠先後有兩次機會逐鹿中原，尤其對於這個在「牛角掛書」之前只是個宮殿前的看門侍衛(可能還兼代客泊車)的窮書生。李密第一次打天下是替人捉刀，第二次則掛上了自己的招牌，而巧合地他兩次都在最後關頭面臨了東入洛陽或西取長安的抉擇。他兩次都選了洛陽……兩次都錯了。故事的最後，天下給了長安的李淵一家人。而李密則先降了長安，後又藉故落跑，第三度頭也不回地奔向那洛陽。後來李密就死在東去洛陽的途中，下手的則是在李世民極力催促下的唐高祖李淵所派出之追兵。




1.

風吹過來，滿街都是傳記電影。瞇著眼睛看，我們的一生仍舊跟一千四百年前一樣滿是重複的類似情節和無止盡的吃喝拉撒，而我們還是相信這其中定有一兩次吃喝拉撒有其不平凡的意義。



當然，好萊塢製片家樂此不疲地大吹這股熱風，原因不外是傳記電影既是大搞華麗的好藉口，也是肥皂劇的上選發泡劑。萬一這部電影還幸運地能引起觀眾對過往時光的回憶與對人生風景的認同，肯定會是筆划算的好生意。



而萬一、萬一，總是萬中才能選一。遺憾的是趕著奧斯卡季上映的《神鬼玩家》和《雷之心靈傳奇》都沒能成為這萬中選一的傳記電影。它們全都錯失那一兩次有不平凡意義的吃喝拉撒……恩，事實上，它們都把剩下那些絕大多數的吃喝拉撒都演完了，卻仍沒對吃撐了的觀眾說出重點到底在哪裡。



飽足感消失之後的第二天，我始終無法對著馬桶中的排泄物看出昨晚的電影中有任何對歷史或對人生的認同。



史柯西斯曾經曾經是個大無畏的說書人，總能用幾近殘酷的冷靜向我們描述他眼中的世界和他眼中的人生。但是《神鬼玩家》之中，我們只處處看到這位導演「重建歷史格局」的野心(和特權)，卻徹底地找不到他對於世界和人生的丁點想法或批註。



比起來，《雷之心靈傳奇》的導演泰勒哈克福可能比史柯西斯更值得原諒。過去二十年來始終與「平庸」兩個字綁在一起的他，在這部電影之中一口氣找回了一個電影導演對於攝影、場面調度、戲劇節奏等等應有的纖細感受。這部電影毫無疑問是他前所未有的代表作。但，這些風格上的突破仍舊無法天衣無縫地掩飾一個同時出現在《神鬼玩家》和《雷之心靈傳奇》劇本中的顯著問題：為什麼吃飽了撐著要講這個故事？




2.

多年以來我仍無法想通《神鬼玩家》編劇約翰洛根走紅的原因，但事實就是事實，他就是當今好萊塢編劇的燙手第一人。




從去年的《末代武士》就可以看出洛根對於歷史的貧脊想像(以及好萊塢製片家如何熱愛用這些貧脊想像去打造一部鹹濕多汁的史詩電影)。在看過他每一部作品之後，我幾乎可以斷定他成名作《神鬼戰士》中最經典的部份──羅素克洛所飾演的將軍對於死亡的憧憬，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出自導演雷利史考特延伸出來的詮釋，而非劇本中的脈絡。



觀察一個人的經歷並總結其意義，需要的是一種對於人生的透悉力。《神鬼玩家》的故事則只像一個沒頭沒尾的切片。故事的結尾，不僅是主人翁霍華休斯沒找到意義，觀眾也沒有。



我指的並不是一個更長的故事，更完整的交待他如何在子宮裡成長或是如何在地底下腐爛。《神鬼玩家》已經是一部過長的電影，甚至需要塗改故事中部份事件的發生年代才有辦法容納在這個傳記電影之中。然而，即使是更短的故事/更短的電影也有辦法總結一個人的人生。



一個很好的例子便是HBO的電視電影《集結風暴》。該片僅以二次大戰爆發前幾個月的事件，就總結了當時仍在野的邱吉爾不平凡的性格，以及他對於歷史的眼光。既然可以如此巧妙地在暴風雨前夕就鋪陳這個人會如何對抗這風暴，那又何必大費周章地用更多的篇幅描述他在二次大戰中如何實際發揮他對於歷史的影響。



約翰洛根的《神鬼玩家》和同樣也替HBO寫的《大國民傳奇》都缺乏這種精簡的專注力。浪費篇幅在華麗處的洛根，同時也浪費了觀眾的注意力在數不清的吃喝拉撒上，讓觀眾失去耐性。




3.

《雷之心靈傳奇》的編劇新手詹姆斯懷特顯然是替導演麥可曼恩量身訂做了這個劇本，整個故事幾乎由音樂帶動，很多情節只是在樂聲響起之際順便交代。但，麥可曼恩後來放棄了這個案子，就像他放棄執導《神鬼玩家》一樣(最後麥可曼恩同時在這兩部電影之中掛名監製)。



雖然麥可曼恩的《叱吒風雲》也鬆散地橫跨了一個名人在歷史中的若干起伏，放手讓音樂帶動一切，但《叱吒風雲》比之《雷之心靈傳奇》不同之處在於，前者的主角奮力地穿越這些事件、衝出這些音樂，活在銀幕之前。我不是說傑米福克斯的表演遜色於《叱吒風雲》的威爾史密斯，而是《叱吒風雲》中的阿里確實以他的精神活在電影的那些事件中。



相較而言《雷之心靈傳奇》的故事有很多可疑之處。沒有關於雷查爾斯內心世界的完整建立，這些情節看起來或者像是避重就輕地迴避爭議，也或者像是加油添醋地搏取同情。無論傑米福克斯的表演如何誠懇，作工太過仔細的劇本就是讓人無法信任(尤其是有關毒品或是性生活的部份)。



其中一個很明顯的例子便是有關黑人人權的部份，比阿里拒絕美國兵役處徵召的事件實在可疑多了。




4.

傳記電影總有一個固定的主角就是歷史本身。亦或者說世界本身。活在世界中的人物受到世界的影響，也影響了世界，這就是歷史。



《雷之心靈傳奇》中有關雷查爾斯對黑人人權的關注，如我前面所說的，看起來就很可疑。而《神鬼玩家》雖然觸及了許許多多在歷史(尤其在好萊塢歷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種種人物，但卻無法專注呈現中心人物霍華休斯對於這些人的影響，或是對於歷史的影響。最後，成了叨叨絮絮流水帳，馬桶一沖就失了意義。



成功的人物或失敗的人物總有其與歷史的互動。體面或不體面，輸或贏，都能成為讓人掩卷沉思的一頁。導演米洛許福曼的《月亮上的男人》和《情色風暴一九九七》就是其中的成功例子。



《神鬼玩家》和《雷之心靈傳奇》都沒能寫下這讓人沉思的一頁，即使這兩位主角比之《月亮上的男人》和《情色風暴一九九七》的故事主人翁幾乎都是人生/歷史中體面的贏家。最後，這兩部電影或許會因為頁面上的一些花俏雕飾成為什麼奧斯卡之類的贏家，但你我都知道這不是霍華休斯或是雷查爾斯想看到的那一頁有關自己對人生的總結的文章。因為它們都沒有錯過了重點。




5.

回到一千四百年前，還在代客泊車的李密正是個標準的輸家。當時民間謠傳姓李的人會取代隋煬帝當家，這股白色恐怖風吹到所有姓李的青年才俊身上每個都沒好下場，李密逃過一劫僅因為連隋煬帝也瞧不起這個輸家。但這個輸家後來登上了競逐天下的舞台。



遺憾的，三度奔向洛陽的他最後還是成為輸家。然而這段故事不只同時反映了李密人生經歷中的中心命題(人生起伏的巧妙機運)，也反映了當時政治社會演變的中心命題(洛陽的破壞與唐帝國面朝著西邊的外向性格)。最巧妙的是兩者還緊密的交纏在一起，成為一個讓人掩卷歎息的絕妙篇章。



我相信如果李淵的追兵能在李密臨死前對SNG實況轉播的觀眾說幾句話，他一定會說：代客泊車，服務至上。恩，不，應該是──我要一頁能夠總結我一生中所有感嘆的文章，並指定由布萊德彼特演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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