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看《瘋狂理髮師》
你無須意外這部電影的「恐怖」,而且這個感覺並非只來自噴血、堆屍、食人肉的畫面與情節,而是那從一而終的黑暗觀點和最後難以逃脫的宿命。
雖然提姆波頓在《巧克力冒險工廠》透過Oompa Loompa小矮人的出場方式,暗示了拍攝歌舞片的興趣與能力。不過放眼傳統歌舞片(劇),適合他的題材卻如鳳毛麟角。畢竟大多數歌舞片多半在歌頌愛情、強調社群整合,洋溢的精神信條不脫樂觀、進取、優雅、奮鬥,提姆波頓的作品雖常予人高度的視覺享樂,卻很難直接跟歌舞片的精神聯想到一塊。
由史蒂芬桑坦作詞作曲的音樂劇《瘋狂理髮師》似乎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齣音樂劇描述被邪惡法官誣陷而家破人亡的理髮師陶德,返回倫敦誓言報復,然而在手刃仇人之前,扭曲的心靈讓甚多無辜者成為他的試驗品(或許在他眼中,所有姑息他所受的折磨的眾生,都是幫凶),而愛慕理髮師的樂芙特太太又把這些屍首當成肉餡,做出名聞遐邇的糕餅……。亦即當《瘋狂理髮師》還在舞台的時候,就已非傳統音樂(歌舞)劇。調性上的吻合,也讓這場跨界的移植與合作,有了可行性。
打從電影片頭,紅色醒目的鮮血宛如潤滑劑流過一具具的齒輪,血腥、黑暗、擠壓的氛圍,就已被醞釀出來。劈頭第一首歌曲「No Place Like London」其實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因為兩名男演員的重唱並不如想像中悅耳,甚至有些突兀。事實上我大概要到強尼戴普對著他所謂的老友、那盒銀色剃刀,唱出「My Friends」後,才適應了他較為粗剮、直接的唱腔。
史蒂芬桑坦的曲子對大部分非音樂劇演員而言的難度確實極高,但提姆波頓靈活的分鏡,刻意把歌聲作為演技表演的一環,而非全部,強尼戴普的演唱方式及其唱腔,遂成為理髮師陶德一意孤行的外顯方式。
其實同樣的難題對飾演樂芙特太太的海倫娜寶漢卡特未嘗不是嚴峻挑戰。但是當我們看她在第一首獨唱曲「The Worst Pies In London」自嘲所做的糕餅堪稱全市最難以下嚥,在提姆波頓的剪接節奏以及近景鏡頭所呈現的製餅過程中,輔助了這首曲子在演唱功力之外所需的黑色幽默。
亦即光聽原聲帶,電影版的《瘋狂理髮師》勢必無法和過去任何一個舞台版的演唱功力相較(這齣音樂劇在1979年首演成功,1989-1990推出新演版本,2004-2006則從英國開始新風格的舞台設計再紅回百老匯,錄音版本不只一個),況且提姆波頓的長才也不在此。
他在《瘋狂理髮師》除了讓男女主角都塗白了臉、黑著眼圈,如鬼魅般地活在世上,甚至降低場景的色彩,除了強調這座城市的敗壞,也凸顯了鮮血在當中的視覺效果。只有在少數回憶與想像的場景,才得以出現繽紛的色彩,這也讓海倫娜寶漢卡特(樂芙特太太)幻想能和理髮師陶德共組家庭的那首「By The Sea」出現了視覺與心理的雙重夢幻感。
如果說強尼戴普貫徹了理髮師一角的復仇意念,甚至反被自己燃燒的恨意所吞噬;那麼海倫娜寶漢卡特很明顯是因愛蒙蔽了雙眼,她的協助、她的隱瞞、甚至包括她的心軟,造就了自己玉石俱焚的悲劇。這也讓片中兩首歌曲的表現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張力:當理髮師陶德的剃刀遊走在仇人脖上時,兩個男人合唱的「Pretty Women」,一個泰然自若搞不清狀況,一個處心積慮等待下刀時機,反令歌詞中談論心儀美女的描寫,讓人覺得變態且毛骨悚然;反之,被樂芙特太太所收養的男孩和她唱出「Not While I’m Around」雖然有著秘密即將曝光的緊張,但兩人之間的孺慕之情,卻產生了令人同情的力量,也為結局鋪下合理的伏筆。
以《芭樂特:哈薩克青年必修(理)美國文化》聲名大噪的沙夏貝倫柯恩,在片中客串了一個冒牌義大利理髮師,無論唱功或搶戲程度,都有讓前輩亞倫艾克曼(飾演邪惡法官)望塵莫及的驚喜。提摩西司伯的猥瑣,也極對提姆波頓的風格。相較之下,看似正常也在最後全身而退的年輕水手(傑米坎貝爾鮑爾飾)與少女(珍妮懷森納飾),反而是全片最枯燥的人物。然而就算看似不食人間煙火,提姆波頓還是不忘借少女之口,道出未來不可能再和過去一樣的灰色論調。
所以你無須意外這部電影的「恐怖」,而且這個感覺並非只來自噴血、堆屍、食人肉的畫面與情節,而是那從一而終的黑暗觀點和最後難以逃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