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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試片室，後排一位老兄哈欠連打到讓人想叫救護車移走他，也讓我為《刺殺傑西》捏把冷汗，該不會像《索命黃道帶》一樣，又葬身在被類型水泥（簡單化、公式化、煽情主義、立即滿足報償）給灌硬的腦袋了吧？！

我還蠻喜歡《刺殺傑西》的。相較於一般電影，它的節奏確實比較慢，整部電影也拉到160分鐘的長度；但說它悶，見仁見智，在我看來，它反而有種漸入佳境、愈陳愈香的優點。

雖然以西部為背景，傑西詹姆斯又是宛如廖添丁般家喻戶曉的人物，然而片子在一開始就打破了我們對西部片和西部英雄的認知，傑西詹姆斯並未如傳說中「劫富濟貧」，他只是持槍搶劫，甚至不惜傷及無辜。除此之外，有著俊朗外貌的他，其實是個陰晴不定、脾氣暴躁的傢伙，黨羽與其說是服氣，不如說是怕他。這個時候，對他崇拜到近乎迷戀的羅伯福特，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凸顯出來了。

《刺殺傑西》的原文片名「The Assassination of Jesse James by the Coward Robert Ford」長到不可思議，卻強調了重點不是傑西被刺殺，而是這個事件乃由一個被譏為「懦夫」的人——羅伯福特幹下的。這個大男孩（他在片中二十歲不到）從小就蒐集各種跟傑西有關的事物，甚至遍尋全身上下、祖宗八代可以跟傑西扯上關係的元素，活脫是個「超級粉絲」。他可以因為被留在傑西身邊多待幾天而雀躍不已，對那些年紀比他大的同黨的嘲弄也不以為意。然而這樣的死忠者怎麼會是刺殺傑西的人呢？

所以說穿了《刺殺傑西》其實是部深入刻畫「粉絲」（一個男孩）對「偶像」（一個男人）由崇拜、取代到崩解過程的電影。

布萊德彼特飾演的傑西詹姆斯，因為出眾的外貌、被渲染的傳奇，成為凱西艾佛列克飾演的羅伯福特熱烈崇拜的對象，如果援用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我們甚至可以說前者是後者愛慾的目標，也是他「理想自我」的投射。布萊德彼特自然有被「慾望」的本錢，然而更突出的，是凱西艾佛列克完全演活了羅伯福特這個崇拜者：夾在一堆臭男人當中的清秀、說起話來氣若游絲的嗓音、以及有點令人害怕的凝視（近乎深情，可謂款款），都極具說服力。然而編導對這個人物的刻畫並未僅止於此，在刺殺傑西之前，他就曾於千鈞一髮開搶幹掉一個持槍同夥，那時我們看到他不僅努力想抹去身上那股被視為優柔、陰性的印象，他所展現的突發暴力，也成為一種靠近偶像傑西詹姆斯的儀式。

傑西在片中也曾問過小羅伯一個問題：你究竟是想「to be like me」還是「to be me」？既點出本片的題旨，也道出了羅伯福特的轉變。他既不能真的去愛傑西，而且愈靠近真實的傑西就愈發覺和自己的理想愈遠，加上傑西確實殺了部分弟兄而讓羅伯的處境變得風聲鶴唳，所以無論要成為傑西或不成為傑西，最合乎心理學的方式就是——消滅他。賞金固然是誘惑，解脫才是真正的獎勵，還有以為傑西消逝後他可以趁勢接受的傑西的名氣！

這裡我們又可以帶出一個比較接近社會學的觀看角度。前文已提及傑西詹姆斯在本片的形象並不如外界所想，他的俠盜身份並非屬實，而是透過報紙、廉價小說以及街坊耳語所創造出來的，這既是羅伯崇拜他的肇因，也是幻滅的理由。而當羅伯開槍射殺傑西後，影片特別拍了他急忙趕去打電報卻只肯在上面簽署自己名字而不包括把風的堂兄（強調這是他一人所為），以及事後他不斷在舞台上重演刺殺事件而樂此不疲（旁人都說他有如戲精），顯然羅伯誤會了知名度等於成功，也錯估了人們看待他的方式。隨著熱潮過去，殘酷的事實告訴他：他確實既不可能成為、也不可能取代傑西詹姆斯。他的一槍反而使傑西的神話更加沸騰（連遺照都洛陽紙貴），而他只有在煙花般的風光過去後，成為媒體輿論指責的叛徒和懦夫。

這是本片最諷刺也最悲涼的部分。是媒體的渲染讓傑西成為羅伯的偶像，也讓他處心積慮非接近對方不可，所以可說是媒體間接造成他理想幻滅的。而當他殺了傑西後，短暫成為媒體寵兒，但也淪為被過河拆橋的對象。冷暖現實，悔恨莫及之餘，我們甚至可以說他日後的死亡也都是媒體所促成的。媒體形構了「大眾」對「他者」的認知，羅伯福特當然不是英雄，但他千真萬確是在媒體所塑造的偶像神話中淹溺的悲劇角色。他因著迷而瘋魔，卻未因摧毀而重生，最後注定成為鄉野奇譚當中永遠留下一行臭名的叛徒。

有趣的是，羅伯的人生因為傑西而徹底失敗，飾演羅伯的凱西艾佛列克卻憑著對此角的優異演繹，終於甩開兄長班艾佛列克的盛名陰影。如果說布萊德彼特（他憑本片贏得威尼斯影展影帝）為傳奇俠盜塗上陰鬱狂暴的新顏色，那麼凱西艾佛列克則以他豐富而飽滿的詮釋，創造了最令人同情的懦夫。他的精彩入微，也說明了《刺殺傑西》是部勝在心理而非動作的男性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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