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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賈樟柯:古今一氣


去年今金馬獎,《天注定》入圍最佳導演和影片獎,但是賈樟柯缺席了,原因很政治,四個月之後,賈彰柯來了台北,片商給我十分鐘的時間與他聊天,最後聊了十八分鐘,我試著觸探這部正視中國社會議題的電影內容,但也受限時間,意像部份,完全略過沒聊了,我有憾。





問:我想從音樂面來討論你的2013年作品《天注定》,我最好奇的是四段故事中,你一共使用三段戲曲音樂?而且以古諷今,指涉明白,這個創作念頭是怎麼浮現的呢?

答:我大概兩三年前開始留意到中國社會出現比較多的暴力惡性事件,而且頻率也高,一開始還以為是偶發事件,因為中國地方太大,人太多,偶而出現,很難免,後來件數日增,我才注意到背後可能有其他社會原因,人們的精神處境非常艱難,才開始留著手準備材料。



一開始還沒有找到處理方法,想得不是很清楚,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些。有一天,在面對那些材料之時,突然想到這些故事如果挪放到古代,不就是水滸或戲曲故事的現代版本嗎?在一個大社會的變動底下,人被逼到牆角下,無法轉身的故事,不單是現在,中國千百年來有太多類似暴力事件持續發生,而且也會是一個未來的故事,未來人類一定會面臨同樣的情境,我猛然就找到了一個可以使力的方式。



天注定》並不是武俠片,但是我可以借鑑武俠電影的暴力形式與方法,在類型上有些突破,也就是用武俠的方法來拍現代社會的問題,我特別想把這種古人相似際遇的關連放進電影之中,因為山西到現在都還盛行戲曲,所以我放進了「林沖夜奔」和「玉堂春」兩齣戲進去,我一直喜歡林沖的故事,林沖面臨他的生存危機,必需奔命,可以象徵現代人的處境。



問:這樣的連結,其實意像和意境都很清楚,只是這樣的連結法,會不會太淺白了一點?少了想像的空間。林沖的際遇是官逼民反,無奈上上梁山,蘇三則是被冤枉,滿腹心事無人訴,借古諷今的連結與剪貼會不會因為太精準了,反而少了想像的意境?或者說你就是直接透過這麼淺白的連結,直接對位?




答:是結構之間的對位關係,我知道這樣的戲曲處理相當平面化,因為都是經典折子,故事內容大家都熟,我的意圖就是把古人的命運和遭遇和戲中人物做連結,這是多少年來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古人如此,現代人也是一樣,我並不想做太複雜的處理,透過戲曲形式傳遞太複雜的訊息。



問:你認為音樂在電影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你又期許林強的音樂能夠發揮什麼樣的力量?是烘托?還是點題?

答:電影的音樂,不單是烘托的力量而已,而是透過音樂來來傳遞我的觀點與感受,我大部分的電影都保持一個客觀的敘述狀態,音樂的存在亦希望能夠穿越表象,成為一個情感的表達。



問:導演擅長文字與影像,音樂則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媒介,你們如何溝通?

答:他會先看劇本,我們會用文字交流,彼此寫一下需要音樂的部份,往往兩個字就已足夠,例如第三段落,臉上身上都有血漬的趙濤隻身茫然走在山路上的畫面,我就直接告訴林強:「我要『夜奔』的音樂!」他一聽就懂了。



同樣地,開場時,王寶強騎著摩托車行經山路的畫面,林強就直接告訴我,要給我一個「出將」的開場音樂,我一聽就格外地興奮起來,覺得特別美,因為「出將入相」就是戲曲音樂的辭彙,他用京劇語言直接回應了電影的精神,他採樣的音樂也是戲曲,再搭配電子重現,總之,就是戲曲的精神與張力都滲透進音樂之中。




就是因為林強先讀過劇本,知道《天注定》分為四個段落,就傳統戲曲的觀念來看,就是四個折子,我分別取了「烏金山」、「沙坪壩」、「夜歸人」和「小南國」四個名字,拍四個故事,而不是一個故事,你可以說是呼應網路時代的訊息接受方法的創作思考,因為現代社會的訊息來源是多元而且快速的,不會再是一個恆定生活底下突然捎來單一訊息,所以我寧願從多個角度來檢視問題。



另外則是創作者的敘事氛圍與敘事心態,我認為好像一個說書人,用說書的方式來帶出這四段故事,這四個標題就很有古典說書的書目感覺,所以一聽到他給我「出將」音樂時,我就格外地興奮了,因為他很準確掌握住我的精神,就格外相信他的音樂創作了。



問:一旦心意相通,完成的作品就沒有太多變動了吧?

答:可以說是完善的過程,基本上一配就OK了,要變動的都只是一些枝微末節,林強的介入感非常強,我會在勘景或拍攝時請到他外景或拍現場一起去感受一下氣氛,初剪完後也會請他來看片,因為那時都還沒有音樂,看過電影,就可以精準討論那些部份要加入音樂。等他交出音樂之後,我們再對著音樂剪出視頻,email給林強再做確認。




問:需要先完成一些音樂片段讓演員聽著音樂進入狀況嗎?

答:需要。雖然三分之二的音樂都是在後製階段才加進去了,但是有些節奏配合特別重要的地方,就需要先完成音樂,讓演員和工作人員在現場可以聽著音樂進入我要的那個節奏感之中,特別是有動作的部份。



問:林強以電子音樂成名,但是《天注定》中有大提琴的動人描寫,從電子樂兼及弦樂的變化如何衍生?

答:林強從《海上傳奇》開始用了小提琴,其實早在2008年開始做《廿四城記》的時候,我就要求林強給一段古典樂、交響樂的音樂,他就笑了,他說他的音樂養成教育中根本沒有古典音樂這東西,做不來,你找別人吧。後來是日本作曲家半野喜弘負責開頭的交響曲部份(林強和半野喜弘合作過《海上花》的電影音樂),林強依舊負責電子樂。後來到了《海上傳奇》的那一闕「留住芳華」時我就猛然聽見了小提琴的樂聲,我知道,林強也在突破自己吧。



問:所有那段大提琴的音樂很動人,把心中所有不能說的苦都一股腦地傾倒出來

答:確實,音樂是個有穿透力的東西,很多人欲言又止的時候,包括我在內,所有不想明說,欲言又止的東西,就交給音樂來補上吧。




問:《天注定》的英文片名叫做《A Touch of Sin》,譯成中文叫做《罪的一觸》,有人拿胡金銓導演的名片《俠女》做連結,因為《俠女》的英文名字叫做《A Touch of Zen》,我更好奇的是這麼現代的題材如何與武俠連結出來的?

答:主要是現代的人境遇或武俠電影背後的境域的連繫性,也跟大陸同類型題材的匱乏有關。例如文革期間,中國發生了那麼多的暴力事件,但是我們一直沒有透過影像去討論或面對,是非常稀微,是沒有的。



我在拍片之前,有過非常大的猶疑,不知道要不要拍那些暴力血腥場面,這麼直接地描述暴力的細節,因為我過去的作品一向很喜歡含蓄內斂,後來決定「放」出來,主要是我的工作背景在中國大陸,我們過去的作品從來沒有這麼直白地面對這個問題,如果電影不出現暴力的破壞性,我們怎麼去反思暴力?又為什麼要反思暴力?所以我就想要讓觀眾直觀地看見暴力的破壞性。但這對整個(中國)文化而言,也僅僅是個開始,也只是個輕輕的觸摸。



問:即使如此,電影的暴力內容是否也導致了《天注定》被困住的原因(去年五月坎城得獎,至今還不得上映)?

答:只能說《天注定》是個新的創作經驗和觀影經驗,大家都還不適應,所以大家都傻掉了,事實上,去年四月就已經完全通過審查,到去年十月之前沒有任何問題,原本排定去年十一月要上映的,十月開始高層找我談話,可不可以先緩住。



問:看完《天注定》或許可以了解中國高層的焦慮,畢竟電影碰觸了社會的瘡疤,過去沒有面對的問題,全被你挑了出來,這讓我想起了台灣新電影初期,也因為太過寫實的處理,屢遭官員刁難的往事。

答:我費了極大心力去處理這件事,我常在想從去年十月到現在,如果不是忙著處理《天注定》,我早就可以再寫完一個劇本或者再拍完一部電影了,但是整個人就陷在這上面,因為要不斷地溝通,也擾亂了心境,無法靜下心來寫作。



問:面對這些映演的刁難或者困難,回想自己的創作初衷,值得嗎?

答:正因為要保持創作初衷,這成了必湏耐心去應對的問題。因為除了創作自由之外,另外一個始意則是還要讓更多本土的觀眾看見這樣的故事,讓大家一起走進戲院,集體面對銀幕上揭示的這個問題,去沈思電影傳播出來的訊息。付出這麼多時間與力氣來溝通,為的就是這個吧!只是有時候也會累,也會煩,真想趕快去寫劇本去了。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438】 2014/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