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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家族:微溫一盅酒


不見新意,何需重拍?大師出手,必定不俗。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成功地向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致敬,也以自己的語法,取得新世代的共鳴。

日本清酒有兩種喝法,其一,取其冰鎮,從喉到心,沁涼淸冽:其二,取其溫潤,舌甘嘴甜,餘韻暈然。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猶如前者: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則如後者。

東京家族》要重拍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難在《東京物語》已是世所公認的經典,重拍固然是向前輩大師致敬,但若只會描紅,必遭訕笑,創新卻不遠離核心,復刻卻又添新鑿痕,在在考驗著山田洋次。坦白說,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與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在競技的翹翹板上取得了微妙平衡,懷舊的影迷得以從山田版中感受昔日餘溫,重新品味小津版透視人性的犀利針砭:新世代影迷則從往復循環的家族故事,體會到小津版對老人社會的關注與同情,卻也更能接受山田版對新世代的包容、期許與祈願。

東京物語》描寫老爸老媽從老家鄉下,來東京探視兩子一女,面對繁忙的生活壓力,面對新節奏的生活步調,家族重逢卻未能全然圓潤,所有的憾缺與唏噓,兩老也只能概括承受。就在回首逐一探視後,母親猝逝,奔喪的子女依舊各懷其心,各有所憂,匆匆留下獨居老爸,但他也寧願如此守居老宅,獨對山河歲月,就讓家族花果飄零東京吧。

東京家族》其實是同樣的故事,兩種版本,兩種拍法,從創作者到觀賞者都免除不了比較心(除非你根本沒趕上小津安二郎的時代列車),當年的兩老角色,在笠智眾和東山千榮子的刻畫下,儼然已樹立了日本長者的風範,笠智眾的清瘦冷峻,有著父權體系的威嚴,東山千榮子的寬厚,則有和風笑意;山田洋次換了體型相異的橋爪功和吉行和子來詮釋兩人,不但擺脫了小津的框架,也更拓廣了日本臉譜的空間,乍看之下,橋爪功就像東京街頭常見的不苟言笑歐吉桑模樣,不易親近(但這不也更清楚刻畫出世代鴻溝的成因嗎?),吉行和子的老媽角色,則是充分以熱情與世故,來調和祖孫三代的親情互動,山田洋次賦予母親更多的空間,也才讓她的驟逝,迸發出更强猛的震動。

山田洋次更動最大的細節在於二媳婦一角。

小津版有個從未現身的次子,他在南洋戰爭中殉國,守寡的二媳婦原節子卻比兩老的親身骨肉更貼心,最後甚至獲得公公親贈婆婆腕錶,以示香火傳承,堪稱是全片最具畫龍點睛力量的關鍵人物。但是,山田修改了的原節子日的角色身份,換成了還未過門的未來媳婦蒼井優,這個更動,初時讓我有些悵然,畢竟原節子在《東京物語》中是如此溫婉明亮動人,但是我亦不得不承認,山田的大筆更動,把《東京家族》中的家人關係做了更緊密的連結,讓《東京物語》中原本戲不多的小兒子昌次一角,得到更多血肉與氣質。

妻夫木聰詮釋的昌次看似辦事不牢的毛頭小伙子(奉兄姐之命去接雙親,卻會跑錯車站),甚至還有不識時務的堅持(那輛中古金龜車),工作狀況也不如兄姐穩定,原本是兩老最放心不下的人(老爸嫌他不肖,老媽掛念他長不大),但是蒼井優的未來媳婦一角,既承接了原節子的細膩與體貼(初見婆婆的忐忑,再見婆婆的早餐打理),更展示了進退有節的分寸拿捏(醫院等候時,早已問妥細節;病榻前的初回介紹),充分解答了她之所以能讓婆婆喜逐眼開,深慶得媳,別無掛心的臨終之謎。

最重要的是,山田洋次透過妻夫木聰的母子對話,與蒼井優的婉約真情,取代了小津安二郎對日本新生代的嚴厲指控(《東京物語》中的孫子在喪禮上完全消失不見了,山田卻讓孫子得能在病榻前即時話別,一無一有之間,家族溫暖截然不同),山田洋次就用這款調動,對日本青年寄上最深情的祝福,這亦是我以溫潤清酒做比方的根本原因了。

時代印痕的更新,同樣也是山田洋次的使力點。南洋戰爭的陰影,已然隨風遠颺,他選擇的是311福島震災,妻夫木聰與蒼井優在救災前線,相遇相惜的生命情緣,同様是山田洋次送給曰本年輕人的讚許。不過,他亦不忘回首呼應小津原著,橋爪功去祭拜昔日同僚時,從遺孀的神主牌位上,既探知其母葬身福島海嘯,又想見其必與遠赴南洋戰場,就此音訊全無的父親海底重逢,日本近代史的不幸史事就是如此烙印在尋常百姓的俗世生活中了。至於車站中的漢語廣播,溫泉飯店中大聲喧嘩的中國旅客,則是另一款的時代素描了,讓人只能啞然失笑了。

小津安二郎的音樂處理,一貫清淡,山田洋次這回沒再與富田勳合作,另找了旋律比較甜美的久石讓擔綱,卻也只讓他加了微糖,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不濃不膩,亦有暗香韻味了。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393】 2013/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