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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奇異的情節和後座力強大的結尾讓我震撼得永生難忘的《滅絕》（2018），這次導演艾力克斯嘉蘭的《們》（Men，2022）更是把「被社會框架情勒、被身邊的人情勒，以致於你也對自己情勒了」各種陰魂不散、驚心動魄的感受，以獵奇到不能更獵奇的具體形式直接擺到你面前，相信曾被各種情勒的人應該會看得心有戚戚焉—恐懼到失措、痛快到麻痺、平靜到海闊天空。他是很獵奇，但對個人心境與背後隱含的社會現象的描繪，確實厲害到不行！只是得先說：《們》是很吃頻率、觀眾評價頗兩極的作品。（延伸閱讀：末日將至狂想曲：【滅絕】【青春愛爆炸】【愛在遺忘蔓延時】）

不只講父權壓迫和厭女現象，《們》的恐怖不分性別：

《們》雖將「情緒勒索、愧疚感、控制、重生」等抽象的心理概念透過對話與具體的畫面一一呈現眼前，但延伸出來的是更多不明說的心緒與涵義。不是當下就能馬上理解的清楚明瞭，而是事後與他人再進行一番討論，或自行回想推敲、搜尋幕後資料，越咀嚼越有味道的一桌佳餚。或者如IMDB上部分觀眾所說，是越看越不知所云的無意義之作。

除了如果頻率對了會引發觀眾的共鳴或省思，主角前往的教堂裡有兩面古老雕像特別引人注目。它們就像曝光效應的廣告般頻頻出現，令人看完不產生好奇心都難。它們是綠人（Green Man）與希拉納吉（Sheela-na-gig）。臉上長出枝葉的綠人象徵重生，代表著生命的自然循環；希拉納吉象徵性、生死和重生，部分人們認為它能驅散惡靈，或能幫助孕婦度過生產的關卡。另因雕像展示外陰的姿態，在近代則有女性不以身體性徵為恥的正面意涵。兩者雖為不同性別，卻有個共通點—重生。

左為綠人（Green Man）；右為希拉納吉（Sheela-na-gig）

若將《們》定義成一部只講父權壓迫和厭女現象的電影，便會如導演所說：這樣的預設侷限了這部片的視角。片中提及的恐怖之處，其實遍布於各地的各種關係中。不僅限於生理男性對生理女性的所言所行，將兩個角色對調或設定為同性別，都有可能發生。就像導演賦予綠人對他個人來說的意象解讀，代表著死盯著主角的跟蹤者。然而，觀眾也可能繼續往內拆解出綠人回歸重生的象徵性。所以就導演希望這部作品能投射出觀眾內心許多面向和不同看法的期待，他是辦到了。

各種以愛為名的索求，都是情緒勒索！
（※ 以下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們》的故事設定直接了當地切入潔西伯克利飾演的哈珀在喪夫後所踏上的鄉村療傷之旅，想不到迎接她的是不同人們帶來的一連串噩夢，逼著她直視恐懼、接下戰帖，療傷成了一場膽戰心驚的恐怖冒險。令我不禁想起當年《牠》從逃避到與心魔正面對決的熱血驚魂記，如今《們》則派出各種情緒勒索和主角交手好幾回。隨著日夜昏晨的更迭，那綠意盎然的山間公路、雲霧繚繞的山頭暮色，讓沒驚嚇的每一刻都忍不住沉醉於絕美到想按下快門來當電腦桌布的鄉間美景；那驚嚇的每一刻呢？一如導演過往的風格，從主角行經舊鐵路山徑的散步、赤裸的跟蹤者首度造成威脅的小碎步，到所有入侵者一個接一個上的狂奔，以具層次、逐漸加速的步調，把情緒堆疊到最高。


有趣的是，那些入侵者都有著和哈珀初至此地第一位交談的房東一樣的臉，而羅里金尼爾分飾多角的變色龍演技著實令人驚豔。對於這個安排，導演進一步分享：「是哈珀認為所有男人都是一樣的，但他們實際上不同；還是所有男人都是一樣的，而她卻沒發現？兩者是聽起來類似但推論完全不同的概念。儘管如此，它們皆點出父權社會帶來的相同恐懼。」


「千萬別吃，那是禁果……我開玩笑的！」

房東聽似無心的一句話，隱喻般揭開她摘下蘋果來吃而沒預期到後果的序幕。一如過去遭丈夫以死相逼求她別離婚的情緒勒索，並失控到第一次對她動粗後，她將丈夫趕出門並脫口而出「你死了我也不在乎」。想不到丈夫不知是失足還是有意為之，墜樓身亡。她的言行不符合社會期待的寬赦，不符合另一半期待的順從。長期加諸於她的外界期待，不知不覺進駐到她內心深處，連她自己也情緒勒索自己了。那顆本來不是禁果的蘋果，成為她日後揮之不去的愧疚感。


「妳一定很納悶自己為何逼死他，有沒有可能妳給他道歉的機會，他現在就還活著？」

本來似乎要同理她感受的牧師之後說出的這句話，就像部分人們沒看到事件的全貌，就以全知者的姿態去評斷因果是非。而且是種他只是犯了全世界「（任填社會刻板印象中的什麼）」人都會犯的錯，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概念。尤其當你違背愛與原諒是美德的期待，就不是人們認定中完美的受害者，甚至還會被冠上加害者的罪名。而這只是站在自認比你高位的人們對你需要純潔無瑕的期待。


「妳這個婊子！」

若當對方站在自認是被照顧者的角度呢？不陪路邊小男孩玩躲貓貓就被罵的哈珀，也會被冠上不稱職照顧者的名號。想不到白天被裸男跟蹤、被當地人冒犯只是前菜，跟蹤者竟在警察一句「他呆呆傻傻的，看起來很無害啊」的認定下放走。一方面，像是諷刺受害者難以逃離傷害的殘酷現實；另一方面，再度找上門時已變成綠人的裸身跟蹤者對著哈珀吹開的蒲公英，讓她又像片中那頭鹿的屍體，在森林中日漸腐敗，直到蒲公英的種子飛進牠鏤空的眼眶裡，才有機會透過直視長久以來的愧疚感與隨之而來的恐懼，釋放長期被困在情勒中的靈魂。


療傷從來不是一蹴可幾的心靈雞湯，更多時候像陷入時空輪迴的無限打怪過程：

綠人臉上插滿滲血的枝葉，象徵著冰封的苦痛，將迎來下一階段的新生發芽、破土而出。她不再是只能逃跑、躲藏、求助他人的受害者，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讓她與侵犯者正面交手。並展現有如希拉納吉掰開外陰那無愧於個人天生性徵的魄力，智慧回擊對方的窮追不捨。但外來和內在的侵犯者總是不厭其煩地步步進逼，打都打不完，活像他們會無性生殖。而潔西伯克利便將哈珀長期抗戰的恐懼、勇氣、麻痺到平靜的情緒循環，詮釋得恰如其分。療傷的過程從來不是一蹴可幾的心靈雞湯，更多時候就像跳針的唱片、陷入時空輪迴的無限打怪過程。

或許來自外界的情勒沒有消失的一天，但如果可以，先從認知到並相信不符合他人期待不是自己的錯開始吧！以愛為名的索求，無論是希望你純潔無暇、乖順聽話、給予照顧、無條件愛他，只要沒有大家都是不同個體而應保有界線的尊重，那就是情緒勒索，不值得為莫須有的罪名背負愧疚與恐懼。以上是這趟交織絕美視覺饗宴與不忍直視血腥場面的兩極化旅程，為我帶來比恐怖更深的重生感。無論喜歡與否，我想《們》已達成導演的自我期許：「我希望它被記住，不是因為作為一部電影，而是身為開啟對話的參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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