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田守──從深淵中爬出的男人
分享到facebook著名的「霍爾的移動城堡事件」後，細田守沉寂了三年，如火鳥般從灰燼裡涅槃重生。這樣的男人在重新振作後，不但交出感動人心的作品，多數作品的票房都不斷攀升。細田守爬出谷底，從一無所有重頭開始發展了自己的事業。
當一個人跌入萬丈深淵，被困在無盡黑暗，滿身傷痕的他該怎麼爬出來？
曾有一個男人作為萬眾矚目的動畫新星，得到了與他偶像工作室合作的機會，卻因此嘗到人生中最大的失敗，甚至被業界同仁私下說是江郎才盡，畢竟在他們殘酷的鬥技場裡，僅有所謂天才是不足以生存的。
「我可是東映出來的......」
男人萬萬沒想到，在大公司生存過來的自己竟在一次晉升機會中一路滾到下坡，感受到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挫折，自己的無能導致了一群自己信任也信任自己的動畫團隊成員白白浪費時間，於是成員們紛紛離他而去。
此後，他便沉寂了三年。
導演細田守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男人在重新振作後，不但交出感動人心的作品，多數作品的票房都不斷攀升，2.6億日圓、16.5億日圓、42.2億日圓、51億日圓……甚至在後來票房沒那麼好，卻頗具實驗企圖的作品，達成了代表日本入圍奧斯卡的成就。
爬出谷底，從一無所有重頭開始發展了自己的事業，從下坡路一路來到上坡路，勢不可擋的不斷突進，飛躍，更在今年新作品在坎城收穫了長達十四分鐘的掌聲，並再度創下生涯票房新高點61.4億日圓。
這個如火鳥般從灰燼裡涅槃重生的男人之名字叫做，細田守。
細田守生命中有相當重要的三個人，而這之中沒有宮崎駿，因為宮崎駿對他而言，是神。
▍神一樣的宮崎駿與大公司東映
宮崎駿是他的偶像，是他夢想的起點，在小學時候，母親帶他去看的《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給了他深深的震撼，他在小學的畢業紀念冊上寫了一個以他年紀來說過於清晰的目標：
「我要當動畫電影的導演。」
此後他便沒有像其他人要在學生階段探索自己的志向，而是真的一路往這個方向準備，前進，高中就因為製作的一分鐘動畫投稿到東映，而直接收到東映的邀請前往東京工作，可惜他或許是自認火侯不夠還要進修，便婉拒了。
當然這並沒有改變他與東映的緣份，在畢業後進入與離開廣告公司，又嘗試進入吉卜力又被遭到拒絕後，東映又將他收納進去，那時，他２４歲，卻已是話題新人，很快的他將成為所有人眼中具有前途的新生代導演，在他從山內重保、幾原邦彥等五十多位經驗豐富的前輩導演身上學習了不同類型、手法、風格、世界觀之後。
「東映動畫對我而言是個很好的學校。」
但他心中還是惦記著兩件事，拍自己的電影，還有吉卜力。
於是，著名的「霍爾的移動城堡事件」來了，這件事的真相眾說紛紜，宮崎駿甚至說自己也不太明白事情怎麼會弄到這樣，而也有人說是鈴木敏夫從中作梗，又或者其實這之中沒有任何個人的意志，而只是各種意外導致的動畫製作事故，總之，電影製作到一半，吉卜力便換掉了細田守，而讓宮崎駿接手導演這部作品。
《霍爾的移動城堡》劇照 從憧憬神到靠近神，最終被神推開，一路墜地，「宮崎駿接班人」這個名號可以套用在任何新生代動畫大師上，唯獨套用在細田守身上時有種反諷感，這個曾在拒絕他的應徵後寫信給他、鼓勵他的、日本動畫界的神級人物，讓他差點踏到了人生憧憬的高峰，卻又推了他一把，讓他跌落深淵。
而代替了總在鐵路局工作且在細田守三十歲時去世的父親，一直以來照顧他、支持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日後影響他製作《狼的孩子雨和雪》的母親，也在此時病倒。
然而細田守終究還是從雙重打擊中重新站起，並有了新的體悟，他很後悔當時沒有向宮崎駿或高細勳兩位前輩求援，突如其來的機會以及渴望自證的野心，使得他封閉了自己，希望能獨自帶領團隊完成任務，也導致了最終的失敗。
但他因此了解到，孤獨一人無論再怎麼有才能都無法完成大事，至少他做不到。
後來同事們紛紛指出，細田守那不把原著擺第一，而是希望先聽到製作故事的同事們的生命經驗這點讓他們很印象深刻，同時細田守也總是會向不同領域的工作人員請教他不懂的細節以及對方的意見而不論對方的職階這樣的作風也很特殊。
▍從谷底爬出的體悟
這或許也是他在失敗後養成的謙遜，從深淵爬出的他擺脫了金澤美術工藝大學還有東映這種名校與大公司的驕傲，因為根據他自己的說法，在大學時同學多半都是喜歡自己搞定一切的人，而自小口吃甚至有些語言障礙的他當然也不例外。
或許他發現他不是自己的偶像宮崎駿那樣的人，或者說，能夠統御一切的宮崎駿是神，而他是人，他無法用神的方式做事，這樣的想法也反應在之後以他人作品IP改編的《ONE PIECE 祭典男爵與神祕島》。在這個故事裡，反派祭典男爵失去了自己所有的隊友，從此借助邪惡小花試圖讓其他前來島上的其他海賊團船長也體會到跟自己一樣的痛苦，而主角魯夫更是難得的在這部作品裡體會到了夥伴們被消滅，只能孤身一人戰鬥的無力感，而這一切全起因於魯夫那欠缺考量的勇往直前，還有過度膨脹的樂觀。
而拯救魯夫的，是以一家人為成員的海賊團以及一個也失去隊友的船長。
《ONE PIECE 祭典男爵與神祕島》劇照 電影從搞笑的祭典開始，並帶入打鬧似的層層遊戲，但最終隨著陰謀被揭開，畫面也成了可怕的暗紅色，男主角魯夫甚至被萬箭射成豪豬，這樣的絕望的調性放在航海王裡也是極少見的，所以怪不得人們都說從這之中看到了細田守的個人色彩。
而在此後，自負的天才從此放棄了成神之路，而走在人的道路上，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總能在細田守的作品裡看到層出不窮的「人」，關於人如何失敗，又如何從失敗裡成長，以及人與人的連結如何使自身強大，在細田守的作品裡，我們總能看到孤獨的人是如何在他人身上找到力量，然後再用這股茁壯起來的力量幫助解決自己的問題，乃至於解決他人，甚至整個世界的問題。
▍開始施展「細田守的魔法」
雖然聽起來很像少年漫畫才會強調的精神，但在細田守宇宙裡，「孤獨」時常作為負面價值，而與之相對的「陪伴」則作為正面價值。孤身一人，尤其是心靈上的無所聊賴，時常會使角色墜入魔道，或者無能，但成群結隊，甚至帶領比自己還弱小的他人，比如《狼的孩子雨和雪》因狼男丈夫意外身亡而獨自扶養兩個狼孩的母親無比堅強還能吸引他人幫助，而《怪物的孩子》裡向來單打獨鬥的怪物因為有了徒弟，不斷精進了自己的功夫，也精進了自己的精神，最終戰勝自己打不過的宿敵。
《狼的孩子雨和雪》劇照 而此時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貴人也因為他在《小魔女DoreiMi》第四季40話《DoReMi與放棄當魔女的魔女》的表現向他提出由他來製作《跳躍吧！時空少女》的想法，這個人就是當時還在Madhouse擔任社長的丸山正雄，他看出了細田守那與眾不同的思維，並認為他有能力擔當起日本經典文學《穿越時空的少女》的動畫改編。
於是我們也可以在《跳躍吧！時空少女》裡看到與《DoReMi與放棄當魔女的魔女》幾乎相同的岔路，主角總是要在這岔路前一次次做出選擇，而這個選擇後面也被細田守擴大到兩個世界的概念，體現在《夏日大作戰》、《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的孩子》、《未來的未來》，其中又以《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的孩子》最為明顯，因為前者作為狼與人類的孩子的雨和雪，必須選擇自己究竟日後要在人類世界還是自然世界生活，而姊弟的選擇截然相反也造成了彼此的衝突，而後者則是幼時誤入怪物世界的男孩，成為青年後某天找到回人類世界的路，但是他必須從怪物世界扶養他的師父跟他在人類世界認識的女孩還有他的生父之間做選擇，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夏日大作戰》其實也是擅長網路世界，卻不擅長人際網路的青少年，必須去適應一個傳統家庭人際網路的過程，而《未來的未來》則是著重在小男孩及對妹妹的厭惡的展現以及必須找到接受「妹妹存在後」的世界的方法，為此他必須展開跨越時空的旅程。
《夏日大作戰》劇照 而細田守也因為丸山正雄這件案子，與齊籐優一郎這名日後會與他一同經營地圖工作室，緊密合作的製作人產生了最初的緊密聯繫，除此之外，日後在他團隊常駐的新夥伴也在此時逐漸出現。
「我的每部作品裡一定會出現夏季的積雨雲。積雨雲是會成長的。從一小朵雲逐漸擴大，電影裡的主角也是一樣。就算只是一小步，還是不斷成長、前進。」
最後一個他生命中重要的人，或許可以說是他的妻子，也是在製作《跳躍吧！時空少女》後走入他的生命，並改變他的人生的。根據他同事的證詞，在開始製作這部作品時，細田守不只單身，連交往對象都沒有，但之後細田守卻有了對象，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他甚至在訪談中承認太太影響自己的作品很深：
「……重點在於引起共鳴，因此，電影的一切企劃都來自生活周遭，非常貼近日常的點子。無論《夏日大作戰》或《狼的孩子雨和雪》，這些題材都是我在和太太吃飯時聊天的話題。通常我跟太太的交談內容跟商業、娛樂產業都扯不上關係，但其實裡面藏了許多人共同關心的事物。」
不捨棄與家人、同事相處的時間，不放過家人、同事的細節，從中不斷聆聽，不斷討論，不斷擷取可以放到作品裡的東西，比如讓他角逐奧斯卡最佳動畫片的上一部作品《未來的未來》裡就有大量妻子責罵細田守身為父親的失格之內容被他全放到了劇本裡，因而讓觀眾看到時能夠自然而然的哈哈大笑，這或許就是為什麼細田守的作品在概念上總不是特別創新或特出，但實際觀賞卻總會被打動的「細田守的魔法」吧！
▍一再出現的細田守創作核心
我們不能忘記的是，細田守不只是以成為動畫導演為目標，他本身就相當愛看電影，甚至認為自己製作的就是動畫「電影」，他甚至說如果要列出所有他愛的導演，他可以馬上列出三百個，不過對台灣人特別有意義的一位，大概是楊德昌。細田守自承自己做的《夏日大作戰》也有向《一一》致敬的成份，至於像不像就見仁見智，至少我們確實可以在《夏日大作戰》中看到新生代的生，還有舊世代的死，也看到不同世代間對於世界看法的差異，在本作裡當然是對網路世界與人際網路理解的差異，甚至《一一》裡只聞其聲不見影像的「遊戲」，在《夏日大作戰》成了與人們生活不可分割的日常（雖然細田守在刻劃這部份的日常實在不夠深刻）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說電影的一個重要的功能是「捕捉現實」，比如盧米埃的《火車進站》與《工人離開里昂的盧米埃爾工廠》以及受到盧米埃兄弟啟發的梅里葉所拍攝的《月球之旅》(又譯《月球旅行記》)，對細田守而言，自己作的雖然是無中生有的動畫，乍看比較接近後者，卻也不斷的嘗試捕捉現實，無論是物理上的現實或者是心理上的現實，所以他總是不斷的修改，如同盧米埃兄弟讓當時的旅客還有工人重來只為讓畫面好看點。
「如果認為電影就是可以隨心所欲想怎樣就怎樣，那就大錯特錯了，為了作品絞盡腦汁，挖空心思，要懷著一種『為了作品我可以去死』這種覺悟，這就是一部作品的真諦。」
那麼，細田守怎麼看創作與觀看電影？
「創作電影，觀看電影，是表明這世界仍然有希望的一種行為……儘管或許並非如此，但還是應該大聲喊出『人生是可以幸福的！』而這是那些不幸福的人才有權利和表達出來的。」
而細田守又怎麼看電影？
「未來，未見過的世界，將要來臨，未見過的世界。」
是的，「未來」這個首次出現在細田守《DoReMi與放棄當魔女的魔女》裡，那個放棄做魔女的魔女的名字，在細田守的作品裡也時常以概念或者是字詞的方式出現，例如《跳躍吧！時空少女》裡經典台詞「我在未來等妳」又或者更乾脆的直接在《未來的未來》裡以新生妹妹的名字出現並同時成為片名，始終是細田守作品裡重要的詞與概念，正因為他是一個相信「人可以成長」的人，所以他才不斷的在作品裡強調，無論當下有多麼痛苦，多麼失敗，未來卻仍然值得期待。
「只要堅持活下去，就會有好事情發生。想告訴大家，這世上還有很多值得去體驗的事情」
這乍聽幾乎樂觀到有點天真，稍微了解他人生後，卻能明白這是歷經劫難後證成的體悟。
《未來的未來》劇照 作為跌落深淵的男人，他有一百個乃至於一千個甚至一萬個放棄的理由，然而他最終沒有放棄，當他意識到人就是這樣必須藉由時間來磨練來成長的存在時，他就了解人與人的連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不像一些你怎麼猜都猜不到他們創作靈感來源的作者那樣，「是什麼激發了細田守的某部作品」這個問題從來不困難，至少從完全原創作品開始，例如《夏日大作戰》是他在去妻子娘家見識到一群親戚後想出的「一個一家人拯救世界的故事」；而《狼的孩子雨和雪》則是為自己母親，乃至於全天下母親而作的一首贊歌；而到了《怪物的孩子》則是要補上他人生此前所缺乏的「與父親相處的時光」至於《未來的未來》那就更不用說了，片中那個獨自帶小孩的新手爸爸根本就是總是埋首於工作的細田守的自嘲。
《未來的未來》劇照 不過，細田守，可不只如此，細觀他的作品，無論是2D與3D的和諧運用，或者是角色動作乃至於亂髮怎麼翹的方式，抑或者那捲軸式美學的鏡頭橫移，都潛藏著他對作品品質的追求，但這些都是另一個話題了，因為細田守的作品首先是出於他自身，並獻給像他一樣，品嚐過孤獨並掙扎於生命邊緣，渴望聯繫的「人」的禮物，這也是為什麼他的作品總是看來有強烈的療癒感，能夠在黑暗的電影院裡帶給人光明的救贖，因為他是真的從黑暗重返光明世界的人，如同《怪物的孩子》裡，細田守展現了同樣被黑暗咬住，有的人被吞噬；有的人卻沒有，只因是否有沒有被跟他一樣存在於世上，哪怕只有一個的人接住。細田守的作品裡，失敗的人不分老小，也不分青壯，他們都不斷的在挫折中學習，成長，他的作品裡沒有獨自拯救世界的英雄，也沒有高高在上的神，而只有一個個逐漸團結起來，哪怕是披著獸皮或者數位皮的「人」。
大銀幕有多大，他用來接住這些角色的手繪背景就有多寬廣，他們代表的是無限延伸的未來世界。
就讓我們盡情期待，他接下來再次關於網路世界的《龍與雀斑公主》又會帶給我們怎樣的「人」。
作者：Lizard
【Lizard的海底影院】
本期焦點－【v.831】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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