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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解讀馬丁史柯西斯,《沈默》到底在演什麼


《沈默》無疑會是馬丁史柯西斯傑作之一與成功改編之作。電影一方面在日本鎖國、禁教時代最激烈的背景中疊出人性深度與廣度,聚焦信仰的哲學思辯;另一方面藉窪塚洋介、淺野忠信、尾形一成三位日本演員精湛演技,讓最劇烈動盪的年代濃縮於這部跨國之作。

假如世界二分成強者與弱者,一個是能為信仰受苦的殉道者,另一個是無法忍受痛苦折磨的棄教者,那麼我們熟知的歷史中幾乎詳述了前者的犧牲,卻沒有太多隻字片語對後者描述。歷史對於棄教的書寫幾乎是沉默的。


因此《沈默》與其說是棄教者懷疑神為何在日本迫害基督信仰的無聲,不如說是作者看見了歷史真實的棄教者,而聚焦這段未被一般人理解的痛苦心路。電影《沈默》的原著作者遠藤周作便是在得知日本有「踏繪」的聖像物品,才被震撼到曾經有這一段過去。日本為了判定一人是否為教徒,或是逼迫教徒棄教,便是把基督聖像放在地上,讓教徒一腳踩上去,如果教徒不從即施以酷刑。遠藤周作在不多的史料裡追溯17世紀日本幾位棄教的神父,費盡力氣找尋到歷史的真實人物、下落不明的費雷拉神父與朱賽佩嘉蘭(Giuseppe Chiara)神父,以兩位為雛型,另寫出《沈默》一書。

馬丁史柯西斯的選角
如果不正視安德魯加菲亞當崔佛的稚嫩,或許無法了解導演選角的企圖。他們飾演的角色對所信仰的宗教並沒有深刻認識,渾身散發的違和也不像漂泊外地,在異地傳教的神父會有的滄桑與隱藏智慧的沉著,相反地,當進到電影院我們看到《沈默》開頭,都會質疑這兩個人到底對現實有多少認識?當安德魯加菲亞當崔佛飾演的年輕神父,得知老師費雷拉神父叛教的恥辱,他們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言談中透露不經世事的青澀及驕傲。

「你們聽說過日本發生島原之亂?」

兩個對時事模模糊糊、懵懂的年輕人,義無反顧踏入日本領土,找尋費雷拉神父;如果神父叛教迷失,就帶他重回信仰的道路,也在當地宣教。

馬丁史柯西斯《沈默》便是大膽用了安德魯與亞當崔佛的選角,打破世人「對神父的偏見」,隨兩個未真正認識基督教核心,不了解「犧牲」可怕的年輕人,看著他們受到來自各種挑戰的心路歷程作為故事主線,藉由安德魯飾演的純真洛特里哥,從安逸無憂的環境憑著一股熱誠糊里糊塗踏入日本,遭受被迫害的劇烈撞擊。劇情一層層富有張力與感染力推進,從他驚覺生死就在眼前,親眼看到他人殉教,當自己也面對殉教的時刻,甚至他人為他緣故被折磨,考驗著他對信仰到底認識多少。

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的命令
16世紀走入大航海時代,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朝東方貿易,17世紀葡籍傳教士沙勿略也隨船到日本傳教,沙勿略與接續抵達日本的傳教士的傳播,讓七十多萬日本人信仰基督,初期幕府容忍,後期一神信仰的觀念卻影響日本江戶時代的政治,動搖階級利益,更甚者動搖政權。「政治」與「國家」的考量讓江戶幕府更在基督徒起義的島原之亂後,對宗教徹底嚴厲頒布鎖國與禁教。日本全國只開放長崎一地,給當時借大砲平息動亂的荷蘭(包含中國)貿易,將葡萄牙、西班牙的教士、商人通通驅逐出境,並嚴禁日本船往海外行。


安德魯飾演的洛特里哥與亞當崔佛飾演的卡爾倍,兩人到中國找能偷渡到日本長崎的船隻,碰上來自日本,由窪塚洋介飾演的吉次郎充當嚮導。當兩人真正踏到日本國土,迎面襲來提心吊膽、性命朝夕不保的感受才讓兩人嚐到驚嚇,他們親身闖入陌生異地,而磨難卻正要開始。

長時間挨餓受凍,他們受到基督信仰的農村民眾暗中接應,手一領到食物就狼吞虎嚥,對比一旁窮困的村民低頭謝飯禱告,兩人眼見此景趕緊把嘴裡食物狼狽吐出來。在村民眼裡他們兩位是尊貴的神父、高貴使者;但在他們眼裡自己什麼也不是,只是服務村民、聆聽告解,做儀式的神父。村民在艱鉅環境、生死交關中堅持信仰的行徑,在他們眼中不可思議,既落後又窮困、被生活壓迫至谷底的村民展現出的意志,比起他們更加高貴也更像基督教徒,兩位神父也在那時候體會神同在的生活。

一藏與茂吉的死
江戶幕府下的執法、行政單位町奉行到村裡搜查信徒,被抓的一藏與茂吉被迫選擇公開叛教或酷刑,他們踏了基督像但不敢朝十字架吐口水,兩人雙雙被處以「水磔」──綁在海中的木柱上等待漲潮,經過一周後才會溺斃的酷刑。


一藏與茂吉斷氣前的勇敢,現實與屬靈方面都給洛特里哥殘酷的衝擊,卻也因為他們的犧牲,洛特里哥被提升,在他人的死亡中重新體會到信仰,但他堅信不移的教義也面臨最大危機,比起亞當崔佛飾演的卡爾倍堅定不叛教,洛特里哥反處在掙扎叛教是形式上或是內心的,踩或不踩,究竟何者的選擇是對的。

一切只是形式?
相對村民赴義為信仰犧牲踏繪,充當嚮導的吉次郎的自私軟弱卻深深突顯出了一藏與茂吉的死。吉次郎在《沈默》中是人性最複雜,但也最引起共鳴的角色,精湛的演技,沒提名奧斯卡男配角實在遺珠。吉次郎的懦弱不像洛特里哥,因為神父的身分隱藏起外表的軟弱,《沈默》走到此已經可以看到吉次郎與洛特里哥互為表裡,只是吉次郎是極度「誠實的軟弱」,絲毫不隱藏,即便他叛教過一次痛徹心扉悔過,家人全被燒死只剩他一人獨活,面對下一次要他踩基督像,做出踏繪,他依然不作多想踩下去,然後羞愧地趕緊逃命。他這種踩完告解,告解又踩的行為,連在奉行旁邊擔任翻譯官的淺野忠信也說:「快踩吧!只是形式,你們看吉次郎做得已經駕輕就熟。」諷刺的是,甚至奉行(尾形一成飾演的井上奉行)在看到吉次郎對十字架吐口水,也忍不住別開臉覺得髒。


洛特里哥在村民遭受酷刑逃到五島,當他第一次看到耶穌的顯像,他開始面對信仰逃不開的問答,他也被出賣,然後被奉行抓到。每次耶穌顯像,他就要面對叛教或不叛教、認主不認主,身體與精神上的煎熬。《沈默》裡有三次耶穌的面貌浮現,交互洛特里哥三次酷刑中與奉行、翻譯官一來一往的辯證,而《沈默》最精采便是這三次談話裡,相互陳述日本政治、佛教對西方外來宗教的視角。

糾纏不休的醜陋女人比喻
淺野忠信與尾形一成賦予了日本角色生命,一個是篤信佛教,認為個人內心不該被干涉,個人可以成聖;另一個甚至挑戰質疑洛特里哥口中的真理,外來的宗教怎麼在如沼澤的日本深根?翻譯官的淺野忠信在洛特里哥面極盡嘲諷,嘲笑他驕傲,但在暗處淺野忠信複雜的神情又在打量洛特里哥,懷疑信仰的真偽,甚至他對卡爾倍為信徒溺死的行為,還較佩服。而尾形一成的奉行則是用了一個男人有四個妻的比喻,說明了西班牙、葡萄牙、英國、荷蘭就像整天爭寵善妒的女人,在日本男人前面爭執,雞犬不寧結果,把女人全逐出門,他附加著說,「基督的宗教就像是醜陋的女人,也像一個不孕的女人(當時江戶時代日本女人不孕可以休妻)」。

淺野忠信更闡明,有幾位宣教士甚至不肯學日語,將日語視為低賤的語言。基督的信仰危及日本政治,也無法帶給日本科學、天文前進的幫助,沒有利益可圖的基督信仰,對日本就像一個醜陋、不孕的女人。

為了救人所以棄教?
因為無法再讓信仰基督的教徒被迫害,已棄教的費雷拉對洛特里哥說:「他們為了哪一個神犧牲?他們是因為你犧牲。」這句話絆到了洛特里哥,也在他心頭遼繞不去。洛特里哥在被奉行捕到,跟其他日本農民的教徒留在一起時,對死亡即將來臨的驚慌失措,對比一旁農民露出笑容,覺得可以去天國的行徑,讓洛特里哥崩潰。農民因為年貢、苦勞的日子,死後到天國反成解脫,相比下洛特里哥從安逸的生活瀕臨死亡,人變得歇斯底里。

洛特里哥最後相信他的棄教能拯救人性命,在天亮的微弱雞叫聲裡(聖經裡彼得天亮雞叫前曾三次不認主),他選擇踏繪,但也在那個時候他真正了解了吉次郎的軟弱,其實就和他的軟弱沒有兩樣。他形容吉次郎就像是腐敗、醜陋的事物,但如今他也是腐敗、醜陋的,也可以說他一直就和吉次郎沒有不同,在那一刻他才從青澀與驕傲中醒過來,他的軟弱也才從內心隱藏,轉為流露到外,從內到外的與吉次郎一樣「誠實」。洛特里哥的棄教有救到人嗎?當下有,但長久來看沒有救到多少,幕府仍然繼續迫害教徒(吉次郎最後的去向生死下落不明),並且有棄教的神父當成棄教的榜樣。

紐約時報的影評Manohla Dargis描述安德魯加菲飾演的神父一角,在被迫害中的心路歷程是乏味的,沒有心志被燃燒讓螢幕前觀眾被渲染的感受。此話不差,但《沈默》看來本意就不是要表明一個英雄,讓觀眾感受宣洩與救贖,它事實上忠實描寫了一個如同你我一般軟弱無助乏味無力的人,身處於時代與政治的迫害。

不宣揚棄教偉大但不該視為恥辱沉默
《沈默》裡洛特里哥的叛教至死都沒有回到信仰,用了佛教葬禮的儀式,死後還封法號。他叛教時覺得聽到了耶穌的聲音,但這種安排是劇中刻意突顯叛教的衝擊,畢竟上帝是沉默的,而出聲的究竟是自己的內心,還是來自上帝的敵方魔鬼的聲音?神存不存在的辯證,其實一直與人相信不相信有神息息相關,以及人是否把自己看得高過神有關。洛特里哥死後手裡藏的十字架是日本妻子偷偷塞的,至於是洛特里哥交代還是妻子主動放的不得而知。馬丁史柯西斯在最後的畫面,呼應最開頭洛特里哥口中的恥辱,旁白說他們隱姓埋名的行為是不是恥辱,只有上帝能定奪。畢竟親身歷經被迫害的,在信仰與政治利益、人性衝撞的時代,誰能保證自己也能接受殉教而不叛教?

誠然,馬丁史柯西斯的《沈默》能成為傑作,在於他已去蕪存菁,深且廣拍出17世紀的日本,躲於陰影下,意志薄弱的信仰者樣貌。在一遍歌功頌德強者的歷史中,遠藤周作與馬丁史柯西斯的《沈默》或許以極為爭議的方式提醒,歷史對弱者沉默,但上帝不沉默,祂對弱者從不沉默。聖經記下彼得三次不認主的軟弱,是因聖經原本就是記載一群弱者在信仰中仰望上帝的歷史。

作者:Ang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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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焦點-【v.590】 2017/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