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生活的暗面:《無邪》
四個不同的主角,四個不同的時間,面臨同一個道德難題,在生活與道德間,你是要選擇道德還是生活?他們的選擇都將給伊朗這個國家的未來投下比起選舉更重要的一票,而這裡沒有邪惡。
四個不同的主角,四個不同的時間,面臨同一個道德難題,在生活與道德間,你是要選擇道德還是生活?你是要殺人來換取自己的自由,還是要一輩子不自由?《無邪》以平淡的敘事娓娓道出在伊朗這個國度平凡生活的代價,在這電影裡我們看不到邪惡的陰謀與邪惡的壞蛋,只有在國家制度下掙扎的人們,生活的暗面席捲了他們。
《無邪》是一部乍看平淡,看到最後卻會讓人遭受衝擊,細思下頗特殊的電影,百分之九十的部份,《無邪》都在向我們展示片中人物的生活,那或許是從凌晨開始的一個男人經歷一夜工作後,返家的日常。或許是一個青年在房間,半夜睡不著覺,跟鄰兵吵起架的日常。或許是另一個青年當兵放假,到山野拜訪女友,順便想趁機求婚的日常。又或者是一對夫婦到機場接先生大學朋友的女兒來玩的日常。
但這些日常都有些不尋常的地方,男人工作的地方有兩層厚重的可以擋住暴龍的門,周圍則被白色的高牆給團團圍住。青年彷彿發病似的對自己還沒做過,但周遭的人都做過的事情極其排斥,從廁所到寢室他進進出出、而另一個俊美的青年則是脫下並藏起軍裝,把自己打扮的乾乾淨淨的要把自己當作為驚喜的生日禮物獻給女友,然而他卻發現女友,甚至女友一家在歡迎他的同時臉上都不時閃過陰影,而在最後一個故事裡,這對住在沙漠養蜂並替人治病的夫婦,則總是在來玩的朋友女兒身後竊竊私語,甚至男人盯著來玩的朋友女兒的眼神有些詭異。
他們有什麼秘密?
他們都曾面對過殺人,而有些人逃跑了,有些人接受了。
《無邪》劇照
他們的殺人不是殺人越貨的殺人,不是不共戴天的殺人,他們與被殺者甚至不認識,但他們還是得殺了他們,這不是因為他們是患有謀殺快樂病的瘋子,而是因為這是他們的義務,因為他們生處的地方叫做伊朗,
在伊朗,對年至應服役的男子而言,如果他們不殺人,不抹殺掉他人,他們其他部分的現在的日常甚至是未來的日常都會被抹殺,就像本片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Mohammad Rasoulof)一樣,去年得到柏林金熊獎的他,只能以在手機裡,渺小的出席典禮,甚至還從會動的直播影像變成不會動的黑白照片。
因為他被政府以「反政府宣傳」給關了起來,在他被沒收護照之後,在他獲得金熊獎之後。
在這個國度,拍電影有罪。
即便他已經嘗試將正片規劃成四支看似毫不相關甚至乍看無涉政治的短片分別申請拍攝,試圖也成功騙過官方的審查而拍到了片中的畫面,他們吃飯,講話,談情說愛,討論想不想殺人的問題也僅止於自身殺人後無法釋懷的恐懼,而不涉及對整個制度的溯源與批判。你在裡面聽不到我恨這個國家、我恨這一切、我要組織群眾把這一切推翻的暴怒,又或者是我愛這個國家、我愛這一切、我要組織群眾把這一切重建的志向,而只聽得到他們說我不想這麼做為什麼我得這麼做求求你睜一隻眼放過我的求饒,以及寂靜中無神的凝視,比如在無人的車道,停在馬路中,在上班之前的喘息,又或者走到無人的森林裡無人的河流旁邊,將頭埋進水裡無聲的吶喊,這中間沒有百轉千迴的情節而只有一鎚定音的震撼以及隨之擴散的殘響。他拍的是這些放棄改變也無力改變國家的「小人物」,而這甚至比賈樟柯同樣以數則故事描繪同一個社會的《天註定》還令人鬱悶,因為在賈樟柯電影裡,小人物在關鍵時刻可以化做現代的豪俠,至少還能出一口氣或者乾脆的了結自己,然而穆罕默德拉素羅夫的作品裡的人是想逃難的人,他們大多是被迫反抗而且反抗僅止於達成自己的目的(在第二支短片裡逃兵的青年終究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而僅止於威脅那些阻礙他逃兵的同胞)他作品裡的人是那麼的溫和卻又那麼的壓抑,但壓抑就算爆發也都那麼的無害,那麼的節制。
你很難說他的電影裡這些面對政府制度的人真的能達成什麼煽動的效果。
然而把片拍的如此克制的他,還是逃不了被秋後算帳,因為他的電影「不夠正能量」,因為他的電影是「西方反伊勢力」的陰謀,因為他「賣國求榮」,因為他「高唱哀歌」,以致「破壞和諧社會」。
所以他必須去蹲,直到他了解到自己思想上的「錯誤」還有道德上的「墮落」還有行為上的「偏激」。
《無邪》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
其實殺人的電影現代觀眾還看得少嗎?各種類型五花八門的甚至可以說是麻木了,我們看過無數的殺人電影,也看過無數的殺人電影的幕後花絮,然而《無邪》裡的事情卻使人更加的鬱悶,因為他們殺人其實只是按下開關或者抽掉凳子,然後隨著一雙雙搖晃的腿垂下來還有隨之而來如午後小雨的拉稀外就沒他們的事情了,但這件小事對他們而言做或不做這件事卻成為莫大的煩惱。
什麼是惡?希望跟家人過好生活,一起去上下班,一起打掃家裡,一起逛大賣場,這是惡嗎?期望跟女朋友遠走高飛,前往外地旅行甚至定居,這是惡嗎?期望跟心愛的女孩廝守終身,並千里而來求婚,這是惡嗎?而從醫學院畢業,不願殺人而只願救人,以致只能自我放逐於沙漠並拋下家庭,這是惡嗎?
又,想要人民堅守義務,處決法律判定的「壞人」,這是「惡」嗎?
在第三個故事裡我們看到的是,青年發現自己處決的「陌生人」竟是女友家庭的重要朋友,而且疑似是好人甚至可能是無辜的而只是異見者或政治犯,而這導致了他的崩潰,殺掉強姦強盜殺人犯對他而言從不會是問題,還可以幫自己換來跟女友的甜蜜假期,何樂而不為,但當殺掉的是政治犯時,他卻動搖了。
畢竟誰又來判定你是不是政治犯呢?
與陷入曖昧地帶並崩潰的第三則故事的青年主角相反,其實伊朗官方的邏輯很清晰,讓義務役執行死刑的意思就是讓你成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並讓你永遠不會遺忘你是它的一部分,如同進入黑幫生活前,各種不同的黑幫都會提出不同的測試,讓你做些犯法的事情,好讓大家能信賴你這個人跟他們一樣不乾淨且心狠,也才不會站在道德高地上對他們批判,關鍵時刻抽身而去。換言之這是個讓你從「外人」變成「自己人」的過程,而雖然是一部分,但新加入的人卻必須用服從換許信任,形成一種下對上的關係,僅僅是出生在一個國家還不足以使人成為一國的公民,因為公民還必須付出自己的義務展現自己的忠誠,以此享受法律上相應的權利,特別的是,當你的國家位處戰爭地帶時,國民的忠誠與團結就更加重要,可以說伊朗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國家緊急狀態的常態化,而這也確保了他們國家權力不可質疑的合理化,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伊朗人對美國都是厭惡的,在他們看來曾經在他們這裡扶植「帝國代理人」的巴列維政府的美國是可惡的,而政府也在教育裡從小灌輸人民這樣的觀念,第四權在伊朗並不存在,而這也導致了人民必須藉由網路來獲取不同資訊,並使得伊朗政府與人民的網路爭奪戰成為常態。
從封建王朝到宗教國家,位處隨國際情勢變化詭譎的伊朗,在自由但貪腐的巴列維政府跨台後由保守的神權政府接手了一切,政教合一,他們讓婦女把衣服穿上,將傳統給恢復,以八千萬的人口,在近敵環伺之際還要與外敵周旋,以強硬的手段確保國家不落入他國之手。
這樣的伊朗邪惡嗎?
《無邪》劇照
片名「無邪」取自第一個故事裡的「這裡沒有邪惡」,或許這裡真的沒有邪惡,有的只有伊朗人民的選擇及其結果,過去他們選擇推翻封建王朝,擁護何梅尼成為領袖,並將自己手上的權力交由伊斯蘭教士們來分判對錯,成為阿拉最忠誠的僕人,並迎來一個「教士家族掌控國家百分之六十財富」的國家,如同片中第一個故事裡,男人跟停車場管理員的對話裡談到領糧票的這件事,你什麼時候會看到糧票這種東西?國家經濟不好,人民貧窮的時候,因為市場自身無法支持物資分配,才要國家介入讓人民不致於餓死。
而現在,從前幾年開始的抗議活動裡,人們又開始反對現在宗教政府裡改革派的軟弱,渴望改革派有保守派的強硬,去處理國內經濟上的不平等問題,這是片中沒講的,那些被掩蓋的多數,比起道德,年輕的他們更嚮往生活,他們的選擇都將給伊朗這個國家的未來投下比起選舉更重要的一票,而這裡沒有邪惡,只有選擇與對其選擇結果的自業自得,而這便是生活的暗面,那裡有我們認為可以犧牲的,渴望拋諸腦後的事物們,他們支撐著我們太陽下的生活,在眼皮之外,在骨髓之下,構成了我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