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上篇:你的臉,我的故事
「我」坐在電影院,同理導演而想,「我」看這些人的臉。觀察他們。他們老了,「我」也老了;他們沉默,「我」跟著沉默;他們講了一個好笑的故事,「我」笑;他們睡了,「我」也愛睏;他們哭了,「我」感動,宛如鏡中的自我反照或投射。
最後一個長鏡頭,沒有人,沒有臉,沒有任何東西吸引人,那是中山堂的一角落。窗外進入室內的光漸漸弱了,只有一點點的聲響,宛如人聲,但那聲音很模糊,好像有人在講話,又好像沒有人。我看著這個鏡頭,想了一想。我們可能正在看建築物的臉,但我們在建築物內部,所以可能不是。那我們在看什麼?
從頭到尾,蔡導演用鏡頭特寫所有參與者的「臉」(面)。雖然不知道導演是如何跟素人溝通,例如,做鏡頭特寫的時候,他叫素人盯著鏡頭,還是可以說話、要不要說話,還是要談論家人、感情,或是談論時事之類的,又或只是保持沉默。不知道,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筆者看了《你的臉》。
不知怎麼地,現在感覺自己跟蔡明亮的電影有點距離,即便看過所有劇情電影,以及一些短片,還沒去宜蘭沙丘看蔡導為期兩年的特展。或許是因為現在的電影都有點無趣,所以一踏進影廳,第一個鏡頭開始,立刻有新鮮的感受,加上又安排在金馬影展做閉幕片,所以,《你的臉》成就筆者一次獨一無二的觀影經驗。
那是一種舒服、自在、無憂無慮的感受。一張特大的臉投射在螢幕上,暗黃帶紅的顏色,背景是暗的,但可以微微看見被攝者後頭的牆是白的。我們看著被攝者的臉,他們的臉,他們的故事。人老珠黃,髮蒼蒼,眼茫茫,真牙假牙,或是打盹,或是說話,或是吹口琴。他們的故事,我們不解。
怎能透過一張臉去理解一個人?但人就是這類的動物。楊德昌導演的《恐怖分子》,丈夫對妻子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即便同一個屋簷底下,兩人的生活與心理卻有如此大的差距。李安導演的《冰風暴》中,一個家庭的狀態,宛如冰封凝固,非得經歷些風暴才能釋懷,將負面能量釋放。
蔡導如何找到這些素人的,除了李康生跟其母(在本片中做肢體運動者)外,他們是誰?他們的生活是什麼?如果沒有說點話,他們的臉豈能傳遞?我們凝視著他們的面孔,而我們想得知什麼?這也是個直白的提問。問自己:想看到什麼?為什麼要去看?我坐在電影院一個小時多,看這部片的用意何在?
對觀眾而言,我們的感受會很接近導演的感受。觀眾不了解他們,直視他們的臉,也不會有所感動。可能會,因為某個人的臉想起某個人;可能不會,因為覺得沒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必須假想一下:「我」坐在電影院,以導演的視角看這些人臉,同導演的視角。設身處地,同理導演而想,「我」看這些人的臉。觀察他們。他們老了,「我」也老了;他們沉默,「我」跟著沉默;他們講了一個好笑的故事,「我」笑;他們睡了,「我」也愛睏;他們哭了,「我」感動。這宛如鏡中的自我反照或投射,我們同蔡導演經歷了一段段面對最真誠的自我。
每位作者的「文本」,都會揭露自己的野心。在Olivier Assayas的新片《非‧虛構情事》(Doubles Vies, 2018)中,其中有位飾演作家的Léonard,都在自己的虛構小說表達真實的自我,因此,可以把外遇的火辣寫出來,但在現實生活,只能當個隱藏秘密的魯蛇。而我們看柏格曼(Ingmar Bergman),他透過演員與作品,跟自己面面相覷,揭露最真實的自己,與自己隔空對話。同樣的,蔡明亮導演即便不創作劇情片,透過紀錄片,也可以讓觀眾察覺出一些非常私密的心理世界,而觀眾本身必然會有些感想,我也是。
鏡頭再慢,也跟不上時間。慢是一時的,時間永遠走在前面。電影中男性多半不打扮、多半沉默;女性呢?口紅、畫眉、染髮、設計,甚至從衣領上看出精心打扮,殊不知導演只拍臉,但話一講出來,就婆婆媽媽嘮叨了好幾句,可愛不可愛!不時導演的聲音也傳出來,跟著問,跟著笑,那種接近生命的感受,才像是活著。看了電影,感覺有些鏡頭很久,但,也過去了。
蔡明亮電影傳遞的時間感,不管是從他的創作生涯來看,還是從單部電影去看,二十幾年下來,歷久不衰。而身為觀眾的我,也隨著他們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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