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克.巴萊》延伸閱讀之二︰泰雅族的文化生活
莫那‧魯道們與花崗一、二郎,都在「現代/荒野」、「國家/GAYA」的矛盾漩渦下沉溺的悲劇人物,而此一悲劇性,因為歷史的正義尚未歸位、實踐,悲劇於是成為某種綿延的宿命,殘存流動在原住民族的血液裡。
7. 泰雅族對女性的尊重
中央原民會成立,為標舉民族文化歌舞,遂有各級歌舞比賽,中小學原住民舞蹈比賽各出奇招,為了讓歌舞效果佳,便揉合了各族歌舞服飾特質,民族文化早已超越了單一民族性質。以舞步來說,東部近海岸民族因腹地較大,發展出奔放、熱情的文化,身體動作快而大;常駐山裡的民族(泰雅、布農、排灣…)則因部落腹地小,發展出沉穩、肅穆的文化,身體動作慢而小。參賽時,為了獲得評審青睞,山裡的民族就揉合了東部近海岸民族的大而快的動作。服飾也是一樣,就以泰雅族來說,女性在舞蹈時穿著的衣服,裙必越過膝蓋,加以綁腿遮蔽小腿,這種「連小腿都不讓你看到」的民族舞蹈服飾其實是說明了泰雅女性對「性、戀愛、婚姻」的尊重與貞節,而不是如今日舞蹈比賽時露出潔白小腿,甚至是,逼近大腿。
1909年間,日人「理蕃」當局下了一道密飭給馬赫坡駐在所日警近藤儀三郎,除了要控制莫那.魯道的抗日密謀外,藉由「和蕃政策」的政治婚姻,娶莫那.魯道之妹特娃絲.魯道為妻,以籠絡和慫恿手段企圖消除莫那.魯道的抗日意識。然近藤儀三郎秘密失蹤,其妹在隨同赴花蓮途中遭棄,更加深莫那.魯道抗日意識的高漲,莫那.魯道數度鼓吹族人密謀抗日,皆遭日警洞悉而飲恨。對霧社地區女性的不尊重與拋棄,違背了GAYA的行為,正是發動「霧社事件」的遠因之一。
8. 泰雅人的靈魂
沒有老人,泰雅族的社會就不完整;沒有老人,泰雅的孩子通往「真正的人」的道路上就會缺乏指引、腳步錯亂、心神不寧,以致於會出現精神錯亂的情形。
新文明的嫁接不完整,傳統文化就會支離破碎。這就是後來日據全面統治原住民地區時,泰雅族社會形成逆亂的主因,因為,「真正的人」已日漸模糊。泰雅的老人有幾個重要的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家族(utux niang共食團體)的長老,他傳遞家族的口述歷史、主持農耕祭儀、導引日常生活的GAGA;第二個層次是長老群(Nkis),傳遞整個部落的遷移史、記憶並調和各個家族間的恩痛仇快、傳述傳統領域的範圍與主權宣示、提供對內團結對外遞交與抵禦的智慧給部落領導人(Mrhu)。第三個層次是老靈人(Mhoni,我不喜歡用「巫醫」、「巫師」這種窄化的詞彙),老靈人是祖靈與泰雅人的溝通者,能治病、致病、具靈視、知預兆、卜前生今世,是祖靈在人世間的帶(代)領人,也是對內對外最高的預言者。
日本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已知泰雅老靈人的強大能力,而人類學家大抵是受雇與專事台灣總督府理蕃課,其研究報告是作為理蕃事業的政治服務。於是泰雅老靈人在理蕃事業成為第一個必須被瓦解、消滅的人,日後的人類學報告將老靈人的功能歸檔分類為治病的巫醫(白巫術)與害人的巫士(黑巫術),並在所謂的現代醫療進入部落之後,將老靈人污名化,使其帶有精神錯亂、恐怖神秘的特性、具早期歐洲巫女鬼怪的形象而加以隔離、圈禁、酷虐、自生自滅。
日據之後的國民政府,老靈人已經不具部落至高無上的權能,有老靈人靈力失傳者、有遁入基督長老天主教信仰隱匿身分者、有家族失去記憶者,獨留白巫術專型傳統治病。簡單的說,沒有老靈人的泰雅社會,就是殘缺的社會體。於是今日泰雅人言必稱自己是頭目的家族以自傲自驕,殊不知「頭目」的稱號是帝國給予的名字,泰雅人的Mrhu(部落領導人)其實是整個部落的被動的行動者,有何驕傲可言?因為,泰雅人一生追求的是成為Atayal Valai(完整的人),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獨立自主而完滿的人,平等、公義、完整,這才是泰雅人真實的靈魂。
9. 「文明/野蠻」的意義
「文明/野蠻」作為一組對立的文化辭彙,其實是不倫不類的,進一步說,是自誇於文明的視角將它者編碼為野蠻(落後、愚昧、殘忍)。於是,文明的西方歐洲視美洲為野蠻國度;文明的美洲白人將原住民視為印地安野蠻民族;文明的西方列強視閉鎖的中國為野蠻;文明的中國又視四方為蠻夷;文明的日帝殖民台灣,則台灣人被視為蒙昧落後骯髒的低賤民族,台灣原住民更是岡松參太郎論述下的禽獸(既然日本帝國以「蕃地」在經濟上或財政上的利益為主,因此不需要把「蕃人」當人看待,對待「蕃人」不以宗教家或慈善家的人道主義處理,也不必從法律技巧去謀求解決方案。因為「蕃人」為類似禽獸的「劣等人種」,與優秀人種一接觸,即被同化或走向滅亡之途。──理蕃策)這是將自己的文明凌駕他者的意識形態,是簡化了「文明/野蠻」的文化意涵,更是視他者為無文明的霸權思想。
「霧社事件」乃至於原住民各族的反抗事件,正是這種將人視為非人、將文明對立於野蠻的意識形態的反對。從文化的觀點看,我以為「文明/荒野」的詞彙更為適切。原住民族相對於發展出現代文明的民族,早已發展出綠色的、環境的、資源共享的荒野文化。今日環境過度的開發、漠視荒野文明的文化智慧,已使得荒野文化向現代文明進行愈加嚴酷的反撲。今日的世界,我以為並非是「文明/荒野」的對立,而是「文明/荒野」的文化拔河,端賴人類創造的文明有多少智慧下出正確的決定。
10. 出草,並非是戰爭行為
戰爭,屈人之兵,以戰勝為原則,戰勝者常對戰敗者施以毀滅、使其無反抗的餘力,因此,圍城、屠城、消滅、焚村……手段不一而足,必使對手投降、訂定屈辱的條約。戰爭之所以醜惡,正在於消除對手自主的人格,人成為戰爭底下的「物件」,人不再是人。
泰雅族的MGAGA(出草),並非是戰爭行為,目的也不在屈人之兵,結果不在於使對方「投降」,MGAGA是種宗教儀式,目的在獲取能力的靈(人頭),帶到敵首架上,七日晨昏餵以酒食,歌唱之、讚頌之,是有力量的靈魂朋友。
泰雅族部落之間的MGAGA,因此就沒有毀村滅社的情事,如有誤判,雙方就要進行Sbalay(追求真相的和解儀式),雙方在界河邊舉行儀式,殺一頭豬,真相被解開了,雙方協定賠償事宜,再將豬血流入河水,各自的仇恨如水流遠去,於是才能Sbalay(泰雅語的意思是:相親相愛)。
日據台灣總督府的理蕃事業,即是以現代戰爭進行毀村滅社的屈辱人性的行為。日人通常對被綏撫部落施以「歸順式」(投降儀式),但是對泰雅人來說,侵犯傳統領域、焚燒部落、大規模的殺戮等等事件,在沒有進行追求真相之前,怎麼會有和解?沒有和解,泰雅人怎麼和日人相親相愛呢?
「霧社事件」發生之後,日人震驚於台中廳六個模範部落(日本化、皇民化最成功的部落)之一的霧社居然發生反抗事件,原因無他,沒有追求真相的和解儀式是假的儀式,更何況是「歸順式」,Atayal的生命價值觀根本就沒有「投降」這個現代的、文明的殘酷的語彙。
11. 莫那魯道的悲劇宿命
我的父親出生在日據時期的1935年,最懷念孩童時期的日本老師,也同樣最畏懼部落的警察,偏偏懷念與畏懼的是同一個人。到了青少年,日頭紅炎炎換置為青天白日滿地紅,大片的紅血仍舊佔據旗面大部分,以致於認為「國家」是個歡喜噬血的傢伙。參加過「八二三炮戰」,戰爭期間在暗夜中冒死割取被砲彈擊斃的牛隻肉體,烹煮牛肉麵條救活一群嗷嗷待哺的膽小阿兵哥(包括臉餓凹一片的副連與班長)。退役返回部落,土地全被懂得法令文字的村長(族人、叔叔)變賣了了。活到六十歲時,還不會(不敢)坐客運車,以為客運車有種族歧視會隨意將他拋棄在某個陌生而駭人的都市叢林。三年前大去之時已經垂垂老矣,嘴巴裡吐出兩個國家的名字,心中隱藏一座部落。
我的父親只是泰雅人在現代國家的某種典型,現代化與國家遠遠是無以理解的怪物,其行跡詭異難測,看來只能無條件順從。
回過頭來看看1930年「霧社事件」那個時代的泰雅人,其對現代化與國家的認識會如我們所認知的一樣嗎?進一步說,「現代化」、「國家」是歷時性的文化生活,台灣原住民族是在一種時光壓縮的巨大壓力下接受,期間出現的各種衝擊、矛盾、適應後病變,是我們難以想像的。
舉事的莫那‧魯道們與花崗一、二郎,都在「現代/荒野」、「國家/GAYA」的矛盾漩渦下沉溺的悲劇人物,而此一悲劇性,因為歷史的正義尚未歸位、實踐,悲劇於是成為某種綿延的宿命,殘存流動在原住民族的血液裡。
- 《賽德克.巴萊》延伸閱讀
- 《賽德克.巴萊》延伸閱讀之一︰再探霧社事件的歷史
- 《賽德克.巴萊》延伸閱讀之三︰從社會文化機制解析部落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