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櫻花盛開》:不只是另一部《東京物語》
德國導演Doris Dorrie的《當櫻花盛開》取材自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從故事架構、人物性格到對話、分鏡、電影步調,無一不見小津的影子。但不同的是,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以樸拙現實的角度來描述年邁父母,面對已經成家立業的兒女那股孤寂和無奈,以及生老病死的無常。但《當櫻花盛開》除了描述年邁父母與成年子女相處之間的尷尬、生老病死的孤獨外,更加了面對親人死亡後的生活態度和省視過往人生的惆悵。
進入電影院時,我其實對這部電影一無所知,只因為旁人一直推薦我,在時間允許下選擇觀看這部電影,或許就是因為一無所知,因此在看見《東京物語》的影子時會自然地露出會心一笑。魯迪和杜莉前往柏林看兒女時,兩人在柏林地鐵站面對自動售票機的那種手足無措、從聯車窗仰望柏林市景,忙碌的兒子和媳婦、無暇照顧兩老的兒女、幫爺爺搥背要討零用錢但晚上卻又想要回自己房間睡覺的小孫女兒,以及想喝啤酒卻被家人投以關愛眼光制止的老爸爸,和吵到兩老睡不著的海浪聲與汽車音樂,每一個環節都是變異自《東京物語》。更有趣的是,原本《東京物語》裡溫柔善解人意的守寡二媳婦,現在卻變成同性戀女兒的女朋友。而《東京物語》裡那種現實不做作、自然透出真實人性的對白,在《當櫻花盛開》裡卻被導演 Doris Dorrie變化成現實卻又帶著無奈、對父母抱怨完會尷尬後悔的些許溫馨。
或許是時代不同,或許是文化不同。小津是用平鋪直敘的對白來表現一個人的個性和大時代下的現實生活,他並不刻意讓《東京物語》裡那些成家立業的兒女們過分苛刻或毒辣,因為從生活的描述裡可以看見成家後的他們生活重心自然擺向新生活,面對年邁父母或許有所愧疚、或許不孝,但也的確顯露出力不從心和對當時生活的無奈。以現在角度來看,原節子飾演的媳婦,反而溫良恭儉讓地有點超現實,當然,我不是說現實生活中沒有這樣溫柔婉約又孝順的女子,而是在小津的電影裡幾乎都充滿這樣一位理想女性,在一部講述平凡現實人生的電影中難免會顯得不那麼平凡、不那麼現實(雖然這本來就是小津想特別強調的)。
在《當櫻花盛開》裡,溫柔婉約的媳婦變成同性戀女兒的另一半,她並不那麼溫柔、也不特別親近,但卻願意為了另一伴的父母分出時間陪伴他們,這種沒有血緣或姻親關係的照顧與體貼就更顯得真誠又可貴。而《東京物語》中並未多加責難和描述的忙碌小兒子,在《當櫻花盛開》中卻增加了相當份量的描述。當母親驟逝,傷心異常的父親決定前往妻子生前嚮往的日本,《當櫻花盛開》在此開始和《東京物語》發展出不一樣的故事角度。
電影給這對夫妻相當顯眼的對比:身為公務員個性一絲不苟、生活步調數十年如一日的老父親,和愛跳舞、喜愛旅行、喜歡日本舞踏的母親。因此日本、東京和舞踏成了父親個性轉變的象徵。機械化的生活讓魯迪討厭旅行和冒險,甚至連妻子喜歡的舞踏都懶得了解,直到妻子死後才發現對方的犧牲和孤獨,這種對逝者的懊悔其實是老調重彈,但飾演老父親的艾馬魏波卻用演技說服大家,讓這種說了一百遍的老故事變得格外深刻動人。習慣出門旅行時有妻子,習慣回到家裡有妻子,因此魯迪刻意在出門時內著妻子的服裝、刻意在家門前的欄杆上繫上妻子生前熨平的手帕,每個不經意的小動作都顯示出老人的孤寂和思念。
在日本的小兒子見整天鬱鬱寡歡的父親,安慰道:「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話未完全出口,父親就激動地說:「不要說什麼『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安慰親人往生的親朋好友,我們常會說這句話,看似理所當然 但若主角換成自己,日子恐怕無法就這樣過下去 這不是不夠堅強,而是歷經人生百態後的孤寂、無奈和後悔惆悵 沒有解釋,只有老父親的一句話,就替故事增加了另一層不一樣的味道
而貫串整部電影的「日本舞踏」又是什麼呢?由土方巽所創的舞踏發展於二戰後的日本,當時日本國內百廢待舉,經濟和社會殘破不堪,因此由土方巽所創作的這種日本新興舞蹈就充滿了「腐朽與死亡」。舞者全身塗白,四肢弓起,面部表情扭曲、時而痛苦時而放鬆,而肢體動作、服裝和演繹還容合了日本民俗舞蹈和舞者的現實感受,以反體制、叛逆、人道關懷與民族信仰為創作思想的中心,這種強烈的肢體表現就稱之為舞踏。
魯迪形容妻子是被關在柵欄鐵籠裡的山貓,自由奔放的靈魂得不到舒展,而刻版制式的魯迪則在妻子死後學會精神和靈魂的解放。於此,使用日本舞踏作為二人的聯繫可說是再貼切不過。《當櫻花盛開》沒有小津安二郎一向喜歡安插的溫婉待嫁、體貼父母的小女兒,取而代之的是喪母而過著遊民生活的日本小女孩「優」,優成了引導魯迪體會舞踏精神的橋梁,也成了魯迪殘餘歲月的最後支柱,這種一老一少走天涯、探討生命意義的組合也是歐洲電影常見的安排。
Doris Dorrie在此安排優這樣善體人意的角色雖然讓整個故事變得溫暖,讓忙碌小兒子的行為有了對照組,也讓魯迪的行程多了目標和互動橋樑。但無法避免的是,這多少也多了安插旅行導遊的刻意感(畢竟魯迪在日本語言不通)。魯迪初到日本,面對日本開放的色情文化,無論是兒子房間的色情漫畫、街頭拉客的裸舞表演,或是火辣的泰國浴,魯迪皆以木然和不知所措來面對這一切文化衝擊。對於一個數十年來過著機械式生活的公務員而言或許新鮮、或許震撼,但從舞踏表演、沒有交集的語言、陌生的招牌…等東洋文化所產生的文化衝擊來看,導演絕對有刻意將日本陌生化、神秘化的企圖。但日本的情色文化明明是舉世皆知,而日本舞蹈(無論是蛹舞、傳統日本舞或是舞踏表演)也早已邁向國際舞台多年,德國更是日本文化藝術的傳播重鎮,因此使用一個妻子喜好日本舞踏藝術的德國老先生來充當異國文化的衝擊代表,難免缺乏了一點說服力,這是我覺得本片較為可惜的地方。
雖然如此,電影結尾那浪漫哀傷的雙人舞仍將故事導向另一個高潮。土方巽曾說:「舞踏就向擺弄著生命,巍巍立起的屍體」,魯迪一個人在湖前的舞踏,就像這句話一樣,擺弄起自己生命,也喚起妻子的亡靈。生前是妻子勾著丈夫舞動,死後是丈夫摟著妻子起舞,雖然短暫,但就如櫻花般,用最強盛的意志展現剎那間的美麗,為這部故事勾勒最美麗的結局,在倒下去的那一刻解放自己。
和以往風格不同,不同於Doris Dorrie以往電影裡刻畫男女互動的細膩與幽默,《當櫻花盛開》將生老病死、親子互動、自我解放和探索生命結合在一起,變成樸實深刻的晚鐘,餘音引起年輕人與長者的共鳴。雖然取材自《東京物語》,但更著重於探討面對至親過世後的生活變化與剩餘生命的時光,絕對是今年不能錯過的好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