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老闆的兒子》~ 普羅旺斯的「背影」
看著電影的行進,很多時候我沒有辦法不想起朱自清遙想父親的「背影」。
或許你(妳)看過英國作家彼得梅爾的暢銷書《山居歲月 ─ 普羅旺斯的一年》,或者另一部曾被大導演雷利史考特改編搬上大銀幕、2006年由羅素克洛主演的《美好的一年》的原著小說《戀戀酒鄉》,因而對書中所描述的法國南部的明媚鄉村風光產生孺慕之情。
或許你(妳)也看過美國女詩人芙蘭西絲梅耶思的半自傳小說、同樣曾被改編成電影、2011年由黛安蓮恩主演的《托斯卡尼豔陽下》,因而對於這塊位於義大利靴型腹地中的瑰寶心神嚮往不能自己。
以上兩則故事發生的地點都在南歐的山城,英國人把普羅旺斯恬淡化、美國人把托斯卡尼夢幻化;前者在普羅旺斯庸人自擾、後者在托斯卡尼為愛絕倒。兩個外國人筆下的法國與義大利不食人間煙火地躍然於紙上、甚至電影裡,讀者與影迷則有如門外漢地看著熱鬧,他們賣的迷思,讀者與影迷照單全收,殊不知洛陽不一定紙貴。
我想,若這些人看過由道道地地在法國里昂出生的法國導演艾力克吉哈多2007年的電影作品《雜貨店老闆的兒子》後,必定會被自己之前所買來的假象當頭棒喝地難以消化。人們會赫然發現,原來普羅旺斯這座山城充滿了死亡的氣味,看不到生生不息,只有風燭殘年的搖搖欲墜。
一名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兒子安端,因為老父重病入院而重返故鄉普羅旺斯,十年的光景,看著鬢毛催的父親鄉音依舊無改,脾氣如是,兩人的無言模式也依然。
因著種種不客觀的因素〈都市小人物討生活的克難不易、向母親借錢資助暗戀女子唸書、長兄必須照料自己開設的髮廊〉,安端自此重掌父親的流動店鋪車生意,在蜿蜒崎嶇的山路間叫賣著日常民生必需品。
《雜貨店老闆的兒子》是一部另類的公路電影,只是這條公路看得到盡頭、有規則可循、沿路沒有意外的驚喜、卻多了碎唸的人情。故事就在安端這名城市鄉巴佬與一群固定老主顧〈另一方面歲數也的確已是老翁老婦等級〉來往交易中洋溢著溫馨趣味,以及在都市人的現實面和鄉下人的人情味交相衝突的爭執點上作出一篇篇感人的文章,起承轉合地恰到好處。老人家們望著安端這個從小看他長大的孩子當然不會相見不相識,更甭提笑問客從何處來的陌生感了。
無論是西班牙、法國、義大利或者希臘,拉丁種族強烈效忠家庭倫理的特性、街坊鄰居的閒話家常嚼舌根、甚或一家之主的大男人主義,都與東方人極為類似,未婚的賴家王老五更是比比皆是不足為奇,就如同地中海湛藍的海水與溫暖的陽光讓東方人感同身受地易如反掌。
因此,流動店鋪車每行駛到某個定點後搭起小棚子的模樣,「柑仔店」的童趣隨即向台灣觀眾的記憶敲門。只不過賣家的角色換成老闆的兒子時,十年的高度都市化洗禮讓一開始的買賣變得既勢利又市儈,於是客人不准賒帳、需自備零錢、責罵少付錢的耳聾老翁「選擇性重聽」、老婆婆央求代為上教堂禱告的代價是一次5歐元,編導的巧手讓這些瑣碎的橋段生活化,瑣碎不零碎,反而咀嚼地津津有味,我們會一邊暗自咒罵老闆的兒子惡劣地有如欺騙社會的詐騙集團,一邊卻發自內心沒好氣地笑到點頭如搗蒜。
諸如此類令人發噱的片花不勝枚舉,台灣話有句俚語:「惡馬惡人騎。」便可運用在男主角安端身上。例如一名頗搶戲的中年女客人會因為惦記著陳年往事的小仇小恨,而故意要向安端購買阿斯匹靈、郵票等明知不可得的東西,隨後再以挑釁的口吻給一記回馬槍:「你們怎麼什麼都沒賣?」就是這樣白話到不行的對白便足以讓觀眾樂不可支。
「公路」只是本片的雛形背景,藉由它來開啟男主角近鄉情怯的情緒轉折,事實上,「良知」、「愛情」、「親情」、「說教」無一不缺,但我們絲毫不覺得一個半小時的片長注入的素材過了火,這把火是慢熬細燉的、是步步為營的不慍不火。
安端隨著生意逐漸上軌道之時,慢慢發現流動店鋪車不僅僅在賣日常用品的物質表象,散播歡樂散播愛反倒才是這部老爺車至高無上的精神無酬的存在意義。
朋友提醒安端要對心愛的女人勇敢踏出第一步,他做到了,而這名女子在教導安端如何與客人打交道的那一刻,無形中也同步打開了自己的門戶,愛情就這麼在一唱一和之間奏著進行曲。
非常喜歡劇情描寫男主角父母舉手投足的章節,那是深刻細膩的流轉而不是流水帳。
母親駁斥「人生重新開始永遠不嫌遲」是年輕人的說法,想當初她年紀輕輕嫁進山裡頭後,一輩子便再也沒離開過這個家,宿命地宛如中國古時三從四德的婦道,她娓娓道來,觀眾不禁靜靜思考:男人四十歲可以還是一尾活龍,那麼,「人生七十才開始」是否也只適用於雄性動物?柴米油鹽醬醋茶,終究是女性回歸的本位,即使,她是個生來便具有浪漫基因的高盧人。
父親出院後在餐桌上擺著老佛爺的姿態對著妻子使來喚去,大家能否開動端視他的口令,身體的病痛讓大男人的尊嚴渺小微弱地只剩一張發號施令的嘴,妻子默默承受、么兒莽撞頂嘴,即使,當年站在世界的屋頂、最小的巨人拿破崙也不過如此,我想。
看著電影的行進,很多時候我沒有辦法不想起朱自清遙想父親的「背影」。
朱自清的老父即使既要籌辦亡母的喪事又擔負著賦閒的壓力,仍不忘轉身背對兒子趕著去買桔子送行。
安端對著背對鏡頭蹲坐在地的老父嘶吼著:「都只剩半條命了,還這麼討人厭。」
兩相映照,會讓人想極力說服自己這是該死要命的催淚巧合,幸虧,本片擺脫歐洲電影常為人詬病的虎頭蛇尾的留白想像空間的結局,「父慈子孝」硬是把我們求學以來所認知的「背影」概念再度拉回來,我不會說這是肥皂狗血,只因這本就是血濃於水的倫常,有理走遍天下。
安端看著父親的背影,最終填補了十年的失落。
安端看著母親的背影,感恩的母親感恩的自己。
安端看著兄長的背影,拯救了大哥憂鬱的靈魂。
安端看著女友的背影,送君千里不再終須一別。
安端看著客人的背影,溫情不死,流動店鋪車仍須努力啟動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