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可以飛出潛水鐘:《潛水鐘與蝴蝶》
『在我的夢裡,我多麼想逃走,但只要我一有機會逃,就會突然覺得昏沈,一步也動不了。我像石像、像木乃伊、像玻璃。我和自由間只是隔著一扇門,我連打開這一扇門的力氣都沒有…我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鑰匙可以解開我的潛水鐘?有沒有一列沒有終點的地下鐵?哪一種強勢貨幣可以讓我買回自由?應該要去其它地方找。我去了,去找找。』-尚.多明尼克.鮑比
尚‧多明尼克‧鮑比(Mathieu Amalric飾)原是法國時尚雜誌Elle的總編輯,才情洋溢,風流俊灑,喜歡旅行,講究美食和生活,卻在44歲盛年突然罹患罕見的「閉鎖症候群」,意識清醒卻全身癱瘓、無法言語,只剩下左眼還能活動。然而,在語音矯正師桑德琳(Marie-Jos?e Croze飾)的「字母溝通法」協助下,他利用左眼的眨動與外界溝通,並在出版社助理的耐心協助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下了非比尋常的回憶錄《潛水鐘與蝴蝶》。這本眼神寫成的生命之書,僅一百頁出頭之薄,卻有著直抵靈魂內部的深度。出書第十天,鮑比就去世了。
《潛水鐘與蝴蝶》原著小說曾經熱賣掀起話題,在台灣賣出30萬冊「天文數字」,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本來很多人擔心會不會拍成「心靈雞湯」式的濫調陳腔,卻沒想到接連在各大影展奪獎連連。「潛水鐘」是沉重的潛水器材,它意謂著鮑比的身體被沉重的禁錮,如同導演在片中使用蒙太奇手法演繹,一個潛水鐘內的囚禁者嘶吼著,無人能給予回應。那個不能再行動的身軀,如同植物一般,唯一能動的左眼簾,成了不停在植物旁飛舞的蝴蝶,乘著記憶力與想像力的風,振翅在空中翩翩飛舞,隱喻了生命在想像中自由的本質。
電影一開始,我們看到眾人對著鏡頭輪流說話,而鏡頭忽遠忽近,時而晃動,無法對焦,似乎有個男人隱約回答著,但好像沒人聽得到。隨著對話的增加,原來鏡頭代表的是那個喃喃自語者的眼睛,他正嘗試著適應光線。此時電影敘事手法使用完全的第一人稱,讓觀眾很快地融入劇情,甚至融入了整件事的主角觀點──鮑比現在是一位躺在床上的中風病患,不能對生命作出任何的決定及控制!在第一人稱主觀鏡頭下,從剛甦醒的病人眼中往外看,畫面帶著不真實的虛浮感,讓觀眾處於如同主角般的侷限視野內,甚至會有一種強烈「被觀看」的錯覺。
當醫生發覺到鮑比似乎意識清醒後,先試著對他解說病情,接著請來美麗的語音矯正師桑德琳,找到了與鮑比溝通的方法:左眼眨一下代表「是」,兩下代表「不是」。然後常用字母表「ESARINT………」不斷出現於場景中,就這樣一個一個字母,組成字,再組成句子…此時更適度地考驗著觀眾的「耐性」。這不斷反覆的拼音環節,表現難得的耐性和關懷的人性,逐漸掩蓋了電影前段所營造的絕望感。在鮑比的狹窄視野下,我們也逐一認識出場照顧他的醫護人員,以及前來探望他的親友。慢慢地更根據陸續出現的倒敘鏡頭拼湊出主人翁昔日的光采時刻。
故事繼續推進,鮑比的內心獨白帶領著情節與觀眾的心情。鮑比停止抱怨與反抗後,開始用一種通達的心境,在回憶與想像裡穿梭,敏銳地感覺週遭,更徜徉於歷史與文學之海。影片沒有緊張刺激的情節,沒有高潮迭起的設計,只有真情的獨白。鮑比時而輕佻時而調皮,時而憤怒時而激動。只是他不再能親手擁抱孩子,撫摸他們的髮絲,不能親吻所愛的人,也無法跟父親說話。
到了電影後半段,大量的戶外場景,象徵鮑比心理空間的擴大,並且開始出現第三人稱視角,呈現出主人公心境的改變。編導成功地掌握住這個特殊的人物處境,重現許多感情真摯的生活細節。例如鮑比幫父親刮鬍子的一場戲,平凡卻令人動容:陽光流邂入窗,鮑比的父親行動不便;他不停地談論著家庭瑣事、不停地抱怨,但就在鮑比開始替他刮鬍子時,抱怨慢慢地轉化為不經意的關心。他勸鮑比應該與為他生了三個孩子的女人正式結婚,自然地流露慈愛。鮑比臥病不起後,父親來電但兩人無法對話,老父在電話彼端老淚縱橫地告訴兒子,他會寄一份禮物給他,那是鮑比小時候的照片。
還有一幕,鮑比的長子為他擦拭流出的口水,接著抱住母親痛哭,令人為之鼻酸,而年紀小的妹妹則在一邊的沙灘上玩耍。鮑比原先不想讓孩子看到他歪嘴斜臉的樣子,想保有一個完美的父親形象。看到孩子的鮑比只能坐在輪椅上、瞪大左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流出口水,但一心求死的眼神卻已被微微滿足的笑容所取代。他慶幸自己有可愛的兒女,與無數關心他的朋友、醫師,來自人性的溫暖,伴著他走過罹病的痛苦歲月。影片中把他對子女的天倫之情、對生下三個子女的「妻子」的歉疚、對一直沒來探望的「情人」的牽掛,以及與探望他的朋友真情對話,都以鮑比的角度表達出來,穿插自然而毫無琢痕。而法國電影獨有的浪漫調性更自然、幽默地運用在主角種種「擁抱生命之舉」:他去探望了心愛的女人、與艾珍妮皇后婆娑起舞、注意被風揚起的薄紗裙角,這些情節非但使電影不沉悶,有時更取悅了我們。
雖然導演用攝影機代替鮑比的眼睛,讓觀眾看見病人眼中的世界,但也不忘用特寫鏡頭直攝病人僵直麻痺的臉,讓觀眾傷痛不忍。而當護理員在幫鮑比清洗身體時,他全身被人赤裸裸地觀看著,攝影機聚焦到病人的每個部份,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胸、他的生殖器,像嬰兒般無助地被觀看著!電影此時仍不斷插入鮑比以往生活的吉光片羽,現實與回憶的對比異常殘酷。而醫院、病房內的冷冽色調更讓人有極大的絕望感。儘管如此,光線與畫面的掌握都讓人有一種如詩如畫的觀感,並且把一個不能說話、不能動彈的主角情境,透過畫面完全傳遞出來。
電影中還有一個突出的視點,可以稱之為「折回的目光」:當鮑比的想法與旁人的行為衝突之時,我們可以感受到鮑比最大的困境並不是死亡的威脅,而是沒辦法把自己的感情抒發出來。此時更重要的是體現了一種外在的權力運作。正因為鮑比的身體癱瘓,無法照顧自己,照顧他的人因此有了道德使命,而這種使命被賦予一種「絕對的權力」,對當事人而言甚至成為一種「暴力的在場」,例如鮑比看到球賽即將進球的那一刻,電視機被活生生地關掉,然後沉默、黑暗。
另外在電影後半有一段畫面很有意思,導演用意識流的手法穿插一段北極冰山融化崩塌的畫面,冰壁一塊一塊地崩塌,隱喻著鮑比從人生的巔峰跌了下來與生命的逐漸消逝。到了影片的尾聲,導演又用倒轉的方式將這場戲剪入片中,讓冰壁一塊塊地重新組合。傳達了生命不斷崩裂,但是也可以隨時重組、不停地創造。而創造的力量應該就是人類無窮無盡的記憶和想像力,可以那樣的巨大!
本片導演朱利安.許納貝(Julian Schnabel)是知名的美國畫家、當代跨界藝術大師,前兩度拍電影均為極富傳奇性的傳記電影:處女作《輕狂歲月》(Basquiat)是描寫黑人塗鴉藝術家Jean-Michel Basquiat 的人物傳記,成績平平。第二部電影《在夜幕降臨前》(Before Night Falls,2000,榮獲威尼斯影展評委會大獎)改編自古巴流亡詩人Reinaldo Arenas的自傳,風格極為狂放,從人物到影像都有著一股激動情緒。來到《潛水鐘與蝴蝶》,同樣是人物傳記、改編自真人真事,導演對於生命的思考卻從激烈轉為內省。畫家導演基於藝術本能,對於畫面精細處理的堅持,更為電影詮譯文本加分不少。而攝影師Janusz Kaminski自然功不可沒,他是史匹柏的御用攝影師,《辛德勒的名單》、《搶救雷恩大兵》皆出自他手。
講究畫面精神與即興發揮的許納貝,一方面要求演員要對著攝影機說話(假裝攝影機就是鮑比本人),另一方面讓飾演鮑比的馬休在攝影棚外看見也聽見演員的話白。他聽著對手的台詞即席評論,不管是罵對方蠢蛋,或者哀求對方別走開,任他笑罵。這樣率真的手法,描繪出電影中那種互不來電的無效溝通卻得以引爆矛盾戲味。他也神來一筆的加油添醋,讓鮑比學會眨眼溝通後完成的第一個句子是:「我想死。」此台詞曾引起爭議,因為鮑比本人沒有說過這句話,甚至有人要求導演不該扭曲事實。不過,許納貝卻認為「沒有衝突,就沒有戲劇」,他不是在拍紀錄片,他只是根據鮑比的故事拍電影,所以堅持不刪除。
《潛水鐘與蝴蝶》原著小說筆觸既感性又幽默,書中沒有自怨自艾的悲觀論調,也沒有世界末日的幻滅情緒。在溝通和生活困境之下,散發出作者本人對於生活特有的敏銳感受和幽默感,相對於叫人珍惜生命的教條式寫法,鮑比以自身的經驗告訴讀者,感受生命的情趣,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人的困頓造成了靈魂的纖細,鮑比用纏綿的心看待記憶,也更能在無助中呈現出敏銳的善良。看完電影再拿出來品讀一番,別有一番滋味。
--「當你失去自由時,那麼你也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我過往的人生在我身上還有餘火燃燒,但是已經化為回憶的灰燼。」
鮑比在未中風前,一直希望能改編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成為舞台劇。但在他過世十年之後,他的願望以一種更巨大、更美好的形式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不是改編他人的作品,而是用一件事實,更令人深刻、更感受到生命的形式來讓我們體認到什麼是可貴之事,更為自己人生寫下了漂亮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