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遺棄他者與過往自我的倫理學《鬼域》
在我看來,香港電影《鬼域》(Re-cycle,
2006)最點題的台詞便是女作家定言(李心潔飾)對善意的紅衣小女孩∕小女鬼所問的話了:「妳說被遺棄的人會來到這裡,但怎麼會變得如此恐怖!?」確實,就本片的設定而言,各式各樣的書籍、玩具、廢墟、老建築、遊樂園、鬼魂、被孕婦墮掉之胎兒、被創作出來的故事人物、想法念頭等等,只要被生人遺棄或遺忘,就會如垃圾一般地倒入鬼域這個異空間。然而,正如定言所疑惑的,他們為何會變得如此恐怖?為何會想要追趕、包圍、甚至傷害誤闖鬼域的生人呢?
也許我們不能「遺忘」定言甫入鬼域所遭遇到的女鬼。飄著不動的她一頭長髮,遠看面容模糊,近看臉龐一樣失焦,因而讓定言驚疑不安。而這驚疑不安意謂著在定言的視覺畫域中有某一個點,客體正透過這個點凝視著定言;然而因為那一點作為盲點或汙點,阻止主體以象徵秩序將之框定而接受為現實,所以作為主體的定言不可能透過那一點清晰地、有意義地、現實地觀看到整體畫面,於是她不免焦慮不安。然而,本來不動的女鬼突然以手指用力指向定言,而眾鬼也轉頭瞪視定言,卻是令位於恐怖深淵的客體性凝視在定言的視域中突然瞬間顯靈,而定言一旦接收到這個凝視,就只有喪膽地逃跑。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說女鬼以及眾鬼是定言不可能框定為現實的客體性凝視,因而造成無意義、非理性的焦慮體驗,那麼對於「作為主體的」女鬼與眾鬼而言,定言會不會也是它們視覺畫面上的某個盲點與疵點呢?亦即定言這個盲點使它們妒忌、憤恨、不安,因而想要追捕定言,對她痛下殺手……
確實,妒忌與憤恨似乎就是鬼眾傷害生人的理由。片尾,率大批鬼魂而來的面容模糊飄行女鬼,終於在陰陽中介站追到定言,並且說出它們的真實身分就是定言所創作出來的鬼怪;她說,正是因為定言創造出它們,卻又遺棄它們,它們才會如此妒忌憤懣,要毫不留情地追殺她而復仇。這樣的解釋非常符合人情世故:那些被他人或社會體制所歧視、排除、遺棄的主體,就好像是被剝奪了主體間性的象徵身分,不僅難以安穩生活,甚至可能活在象徵性死亡與真實性死亡之間的痛苦深淵中,因而難免有可能妒恨、詛咒、報復那些排除他的人或社會集體。
當然,並不是所有被遺棄、排除的主體都會妒恨社會、採取報復行動。相對地,也是有一些被歧視排除的弱勢主體因為感受到社會、少數他人對他們仍有些許善意,而寧可飽嘗自戀痛苦也不報復他者、也不以自我悲憤來正當化報復行為。於是,在《鬼域》裡面,被遺忘的鬼魂終究也是有善意的,例如紅衣小女鬼與老伯鬼就是,而定言與紅衣小女鬼向眾鬼獻鮮花、灑銀錢、表達關心與慰問,更是平息鬼魂怨妒的方法。這一方面說明了中國民間習俗祭鬼的心理原因,另一方面也暗喻了在既定體制內佔據主流、「正常」身分而更為幸福地活著的主體,有責任多多傾聽、關懷弱勢、邊緣與「不正常的人」,甚至改善他們的社會處境。不過,以上解釋所相關的劇情終究「主體化」、象徵化了幽靈鬼怪,把鬼類比為人,使他們有感情、有人味,從而失去鬼虛無飄渺、莫名其妙、令人不安驚嚇的恐怖本質。那麼,我們如何能不象徵化鬼魂,而只從定言這主體的角度來解答定言的問題呢?亦即,被遺棄的怎麼會變得如此恐怖!?
也許我們可以求助於拉岡的精神分析理論。就一個主體而言,他「棄絕」(foreclose)一個對象時,不只是把那對象當垃圾一樣丟掉而已,更是把他∕她∕牠∕它從自己的象徵秩序、大他者登錄中刪除,好像「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鬼域》便展演了各式各樣的刪除,例如刪除書籍、玩具、娶了別人的舊情人、創作出來的人物與故事情節,然而最根本的刪除恐怕還是對於死人的棄絕。對於生人主體而言,死去之人是最基進的它者,是創傷的真實,其存在會強烈擾亂主體作為生人的安穩同一性;因此主體唯有以各種象徵儀式(喪禮、葬禮、掃墓……)收編可象徵化的且排除不可象徵化的,才能與其說是安魂,不如說是安(自己的)神。然而正如電腦裡被刪除的資料仍舊存在於「資源回收桶」之中,「資源回收桶」裡被刪除的資料仍可能紀錄於硬碟磁區,主體所棄絕的也就絕非自此消失不見;相反地,被排除在象徵界之外的,終究落入了真實界。只是,既然它們已不再登錄於象徵大他者,那麼它們就不免以真實之姿逆襲歸來,令主體飽受由輕微不適到極端恐怖的各種創傷經驗。
於是,本片不管是從「主體化的」鬼魂的角度而言,或是從定言這個主體的觀點而論,都隱喻了某種倫理學。這個倫理學首先是關於他者的:不要隨便遺棄、遺忘、排除他者,因為被遺棄的感覺很難受,會讓被遺棄的人再去遺棄別人、報復別人,於是被棄者恆棄人、棄人者人恆棄之,成為一個惡性循環再循環。例如,定言的舊情人遺棄了她,她難以平撫傷痛,就只好把腹中胎兒打掉,而那胎兒在鬼域成長為紅衣小女孩,雖然善意保護定言,也不忘偶爾消失不見,讓定言嘗受一下焦慮不安的痛苦感受……
然而終極而言,這個倫理學也是關乎自我的:不要遺忘、棄絕過去的自我。我們過去所有的經歷、志願、喜怒哀樂、與他人的各種關係都是我們自我的一部分,雖然有一些部分可能曾經深深傷害了我們,使我們痛苦難當,但是如果只是背對它們,它們還是會在我們背後作祟;如果只是從象徵界刪除它們,它們還是會在真實界中隨時出沒糾纏我們。於是,直面創傷、勇敢與它交涉,不管交涉出來的結果是怎樣,這樣會不會是比遺棄過往自我更為徹底的處理方式呢?無論如何,在導演強力著墨自我與他者倫理之下,《鬼域》與其說是鬼片,毋寧成其為一部自我關照與關照他者的倫理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