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門豈是眾妙之門?評《春去春又來》
勘破「春去春又來」的譫妄與執迷
「生命總是這樣,七次倒下,八次起來。」──日本諺語
第一次接觸韓國導演金基德的電影,是2000年的「水上賓館」﹝The Isle,另譯《漂流慾室》﹞:兩個受苦的靈魂在水上相遇,由於妻子另結新歡,男人殺害姦夫淫婦之後來到水上賓館躲避;女人則是水上賓館的老闆,她與愛人仳離之後,自己獨立在水上營生,但再也不開口說話。兩人從同情到產生感情,彼此相濡以沫,本來只是各自隨波逐流的遁世選擇,結果反而促成了一次巧妙的結合──男人最後游進了他可依存的孤島,但島上枝繁葉茂灌叢紛立,鏡頭拉開,那居然就是女人陰毛濃密的私處。
2002年金基德又拍出了《只愛陌生人》﹝Bad
Guy,另譯《壞胚子》﹞:一個黑幫份子看上了女大學生,當眾求愛不成反遭女生掌摑侮辱,男人於是把她強擄去做妓女,當恩客來買春時,男人就躲在單向反射鏡後面窺視。一開始女生當然激烈反抗,日久竟也認命起來,甚至感應到男人對她的愛,發現甚少開口說話的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示﹝再次突顯金基德的語言無用論﹞;最後男人躲過黑幫仇家追殺,開著一輛小貨車帶著她共闖天涯,雖然仍得靠她賣春來過活,但兩人此時相愛相守一切你情我願,如此心靈之愛早已超越肉體的佔有,也明白體現出金基德對於靈肉二元分離的理想。
在「水上賓館」與「只愛陌生人」中,金基德皆呈現出一種對女性肉體的深深執迷,甚至直接將女性陰部以視覺化隱喻為男性原鄉,而不論男人女人皆為此生之慾念所苦,這種生命之苦甚至無法以語言或文字加以超越或抒解﹝此所以金基德的電影並不以對白為主,且男女主角通常患有失語症﹞,似乎只有通過肉體的折磨或苦行才能遏止這種對女性肉體的譫妄與執迷。不論是對不同物種的暴虐﹝如「水上賓館」裡被釣客生剖剜肉還能游動的鯉魚,以及女人活生生撕下青蛙腿來吃﹞、對自己身體的摧殘﹝如「水上賓館」裡男人吞下魚鉤尋短,其後女人仿效亦將魚鉤塞入陰部自殘﹞,甚至對對方身體的凌辱﹝如「只愛陌生人」裡,男人逼女為娼﹞,在在揭示了這股生之慾有多麼惱人──如果肉體已成為禁錮靈魂的枷鎖,那麼渴望自由的靈魂會如何對待這副枷鎖?
從這個角度看來金基德並不單純以呈現這樣的殘忍畫面來衝擊觀眾為主要訴求,反而像是在思索這個生命之苦究竟從何解脫的答案,以他的東方文化背景,這個提問恐怕不是基督教中世紀的鞭笞教派或印度教的禁慾主義可以輕易回答。
看完《春去春又來》﹝Spring,
Summer, Fall, Winter… and Spring﹞之後,回想起這部電影的片名,與其如片商的宣傳單上所說是「以春夏秋冬的四季輪迴」來闡示「佛家頓悟成道」,倒不如說是金基德的苦思終於有了結果。
在一開始的春天,小沙彌戲耍了游魚、青蛙與蛇,分別在它們身上綁了石塊,老和尚看了,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教導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否則這罪孽要綑綁著他一生一世。
然後是夏天,母親帶女兒到佛堂來給老和尚治病,年輕和尚與女孩有如乾柴烈火般彼此吸引,一發不可收拾,老和尚察覺之後嘆說「這是自然發生的事,不可違。」於是遣女孩回家,年輕和尚難耐情慾思念,終於離開。
秋天,老和尚偶然獲知男人殺妻被通緝,不久他果然回來,老和尚渡他責他打他,然後在堂前寫滿了心經,要他把心經銘刻完成,兩名警察趕來等著,刻完之後把男人帶走,老和尚即自焚。
冬天,男人回到佛堂,這回是真心遁入空門,但老和尚早已不在,一名婦女蒙面而來,留下一個男嬰,離去時不慎淹死湖中,於是男人獨自撫養著男嬰,一如開始時的春天。
上述這個現代社會看來似乎無甚特殊的劇情裡,卻隱藏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命題,那就是「自然」。
在動物身上綁石塊,這是違逆自然,如果不取下,動物必死無疑。但老和尚在小沙彌身上也綁了石塊,然後令他去取下動物身上的石塊,導致魚與蛇因為來不及取下而死,這過錯該算在小沙彌還是老和尚身上?
少男少女共處一室難耐異性相吸,這是順其自然,老和尚無法阻止,只能令二人分開,但少男仍尾隨少女而去,老和尚卻不再拿石塊綁著他了﹝反而少男自己帶著佛頭出走,倒像是抱石自縛﹞,日後果然發生悲劇,這過錯又該算在少男少女身上,還是老和尚身上?
男人殺妻之後回來,喃喃自語說她怎麼可以變心,﹝這回金基德倒是忍不住讓﹞老和尚開口了:「你難道不知道世事無常嗎?你喜歡的東西,別人也會喜歡哪!」有慾望就會產生佔有慾,男人妄想追求永恆不變的感情,但世間感情豈有不變之理?但他卻沒機會進一步追問:「那到底什麼才是自然?人應該如何與自然相處?」
看見女人蒙著臉抱著孩子來,又淹死在湖裡,男人彷彿有所頓悟,春天又接著來了──然而空門真是眾妙之門嗎?
看到導演親自上場﹝演出冬天那場戲裡的男人﹞抱著觀音像在雪地狂奔,我突然曉得金基德為什麼要呈現自然了,原來所謂四時之變象徵人世命運輪迴,或者拿貓尾巴寫心經等等這些外人看來禪意十足莫測高深的作為,不過是「五色令人目盲」的障眼法,這哪裡是什麼成住壞空的佛教教義或禪宗的人生觀?其實更接近中國道家的形上學,尤其是老子:「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老子第廿三章﹞
什麼是自然?自然就是你「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摶之不得」﹝老子第十四章﹞但它就充塞在你週遭,讓天地正位、四時有序、萬物生養其間,「不塞其原,不禁其性」,其微不顯,卻又妙不可言,「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你說它存在嘛,又不見其形;你說它不存在嘛,萬物又以其存生──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第一章﹞。
當文明不斷進化,人類自亙古以來通過人文制作以點化自然素樸的企圖或理想也早已遠離﹝老和尚於此更顯得無力﹞,面對日異分殊的人間私欲,人心豈能免除無窮的追爭逐北、逞豪鬥勇?殊不知世間每當各種對立與追逐不斷升高,彼時之文明其實也正走向自我毀滅的敗亡之途。「只愛陌生人」裡那條肉慾流肆光怪陸離的妓院街從風光榮景到傾敗衰頹正可作為最佳註腳。
然而看清現代物質文明對自然與人性的扭曲迷亂,使人存於此間又該如何自處?影片最後金基德在結冰的湖心抱起渾噩無欲的嬰孩等於帶給歸於寂滅的人心一線希望,此正合於老子「聖人皆孩之」的最高境界:「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老子第二十章﹞──眾人見其可欲,竟如此興高采烈,彷彿在祭祀中享受牲禮,又像是春日登高,望見萬物勃發時的欣然可喜;我卻獨自駐泊於一空闊無形無名之處,彷彿一個還不懂得發笑的嬰孩……
而來春當孩子長大後對烏龜的逗弄,究竟是步上男人幼時的後塵,還是體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那就得看各人回應自然的造立施化時能體會多少微妙了!
拿老子來解讀金基德也許過於艱澀冷僻,金基德也未必讀過老子,但是他從「水上賓館」以來一路反省糾結於當代文明中的人性,所得到的答案不是很明顯了嗎?
最後是一點關於本片那受到各界觀眾一致熱烈讚嘆的美術成就的意見:其實同樣是水中孤島,「春去春又來」的主要場景根本是「水上賓館」的再現,只不過金基德把肉慾橫流的賓館改成了肉身修行的佛堂﹝以空門取代眾妙之門﹞,加以四時的季節景象變換,讓「浮生」的意象更加明顯。然而這個刻意的安排卻顯得斧鑿痕跡過重,在戲劇性上的安排也十分古典,甚至早已是人類有史以來多少浮世男女的關係模式:男人為女人身體﹝美色﹞所迷,想佔有她,女人不從,另結新歡,於是男人殺妻,然後被捕入獄,一生為此付出代價。沒有細節鋪陳,沒有心理轉折,許多美學上的設計甚至有如張藝謀的「英雄」一般平面,甚至空泛。不過若能勘破影片中諸多「美色」迷障,會發現它其實還是頗有耐人尋味之處。
雖然金基德這回直探本心,企圖從古典公案中翻出新意,只是當接連幾部片子皆鎖定在同一個主題而只是以不同的手法呈現之時,不免也令人想起研究老子頗有心得的英國哲學家羅素,他說:「如果所謂的進步只是不停地變異,那種進步並不使我們更接近任何被企求的目標。」到底金基德是直臻化境,還是只是追著自己尾巴轉?我等著看金基德獲得2004柏林影展最佳導演銀熊獎的電影《援交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