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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多年前看過他的《阿基拉》，就認為一定要去看新作品《蒸氣男孩》，印象中大概也只有大友克洋有這樣的魅力了。



其實，《阿基拉》是一九八八年的作品了，這些年大友克洋在做什麼我一無所知，但就是覺得「蒸氣男孩」不會讓我失望。果然，除了畫工驚人細膩超過宮崎駿班底外，開場不久的追殺戲，有如任何好萊塢的大製作冒險動作片一般，節奏、運鏡和配樂都讓人喘不過氣來。



但看著善良正直的男主角少年「雷」，在尋常生活中，忽然被賦予了保衛爺爺交代的「蒸氣球」重任，一下要面臨家破人亡的驚悚人生，還在交通工具上被壞蛋連環追殺，真覺得寫實地好像看「國家寶藏」、「不可能的任務」或是「哈利波特」的某一集一樣。



但這樣的小小的疑慮——大友克洋怎麼處理這麼不科幻的題材啊？——在雷被抓到達「敵營」後，立刻消除大半。原來，雖沒有傳統想像的外星科幻情節，卻有直探源頭的「現代科技文明」的重要年代做背景，大友克洋只是假「寫實」之手，卻有「反寫實」的龐大意圖。所謂十九世紀後葉英國工業文明興起後，人類大幅增加對「動力」的崇拜與追求，但這樣的追求有沒有後遺症？正是本片關心的思想課題。



聖經中當摩西去領受耶和華十戒時，山下的黎民百姓卻鑄造膜拜起金牛當神祇，讓摩西震怒心痛同胞之不受教。英國工業革命讓這一期地球人（我始終相信遠古有更厲害的科技文明出現又毀滅了）找到截然不同於傳統自然力的利用方式，機械一下子佔了上風，甚至形成「第二自然」般來佈置對待，片中雷的爸爸愛德華博士，就是這麼一個信念的實踐者，他畢生夢想在打造可飛可走可入海的「蒸氣城」，即屬於這種時代背景下的先驅思想。



巧妙的是：大友克洋用祖孫三代同樣醉心科學研究的男性當主角，襯托出世代交替傳承，也有撕裂衝突，甚至透露出彼此互為救贖的可能。到底誰對誰錯，編導沒有明講，但暗暗留下某種無奈的線索。




爺爺有如晚年後悔讓美國政府造出原子彈的愛因斯坦，他反對蒸氣城的成形，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對嗎？還是只是不肯擁抱進步的頑固反動派？某種注定被時代巨輪碾壓過去的堂吉訶德？



爸爸有如現代執意造出複製人的科學家，他對嗎？不願意看到技術有突破可能而抑制不去推動，是缺乏道德的表現嗎？爸爸顯然認為科學真的是中性的，可以無涉政治與階級，科學家或科技應用者的目的就是去做，然後把管理世界的權力交給別人。但世界真的如此天真嗎？科技人士最終是否只成為統治者、野心家、投機資本家的走狗？



片中的兒子雷最為難了，又欽敬爺爺和爸爸，又得自行摸索哪一種人生觀才是「對」的，這是他機械、物理、化學課之外沒有教的一種「人文心靈課程」。他的啟蒙，必須自己來，因為觀眾看到後面就會發現：片中沒有一個真正十全十美的大人。孩子得自行判斷取捨，自行「選邊」。儘管孩子匆匆就要長大，孩子也從不完美。



大友克洋讓全片瀰漫著極端寫實的工業文明濫觴時期風情，城市的灰濛濛景象和精密的金屬場景，對習慣看迪士尼或宮崎駿動畫片的愛好者來說是個莫大的挑戰，因為一點都不「繽紛可愛」。人與人的衝突情節，也不適合很多只想尋開心的爸媽與兒童。



但對這部分有興趣的成年朋友，卻推薦回頭看看D.H.Lawrence的巨著《泰萊夫人的情人》做對照，因為當時的歐陸大城市正是這樣被如雨後春筍般興起的工廠給荼毒。資本家忙著貪婪地用機械加大產能之外，環境污染或者工安問題不可能受到利益擁有者丁點重視。最恐怖的是，連某些歷經千百年不大改變的人性，都被機械給吞食或扭曲了。




最鮮豔的一個角色是片中的女主角，財團繼承人大小姐絲卡雷特（Scarlet），名字直譯為「猩紅色」，果然她一出場就成為笑點，而且是黑色幽默那種，值得觀眾細細品味，可能最終你會被她的某種單純生命力給打動。而這也是大友克洋企圖對照的一種光明：所謂「人」的直覺、感官，畢竟不該被機械取代控制？儘管我個人認為這位大小姐的個性，還是刻畫得稍嫌平板，但，我喜歡她倔強勇敢地在槍林彈雨中撐著小傘往前走的那一景。



時代距離工業革命已遠，距離大友克洋上部更黑色悲觀的長片「阿基拉」也已遠，但人類文明真的走在「更正確」的路途上嗎？歷代這樣的提醒真有用處嗎？真能遏止唯物科技至上思想的邪惡繼續蔓延？我認為很難。但，有心人還是不說不行。



和我同行觀影的朋友認為，大友克洋這麼用力拍一部動畫片來反思這個議題，可能也陷入他片中批判的「妄執」之中，是耶非耶，留給看過的朋友咀嚼囉。

(本文作者為知名音樂人，廣播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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