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效應:偶像的崩毀
王維明執導的《寒蟬效應》企圖不凡,野心亦大,但是走上了一條不太討好的路。
《寒蟬效應》是台灣電影中少見的「成人」議題電影,編導要夠膽識,才敢挑戰這種「權力濫用」與「法庭攻防」的題材(光是開發議題,拓廣視野這一點,就值得喝采),王維明的企圖至少有以下三點:
首先是撕掉偶像光環,大學裡的偶像教師,卻可能是濫用權勢的性侵犯。
其次是顛覆學運世代的神話。遠離運動神格後,也不過是翻騰在情欲世界中的俗人。
第三則是探索夫妻究竟如何相處,人生要捍衛的是什麼?是真相重要?還是尊嚴重要?
其實,我滿敬佩《寒蟬效應》拒絕偶像崇拜的創作出發點,但正因為細節指涉得太清楚明白(從學運到美麗灣抗爭),反而一再誘使人對號入座,模糊了焦點,得不到更開闊的視野(相較之下,《女朋友,男朋友》就精準有力得多了,從體制外抗爭到進入體制,正是廿年學運的對照圖)。前兩點的「偶像破壞」確實強猛有力,只不過,第三點的夫妻「矛盾」卻完全挫敗了。
《寒蟬效應》的關鍵人物是戴立忍飾演的音樂系教授,同時也是樂團指揮,身為樂團成員,要順利畢業或取得學分,聽話是必然條件之一,握有生殺大權的教授因此就容易濫用權力,於是他不但性侵了學生白白(郭采潔飾演),也錯亂了她的性格,既有些錯覺與期待,亦有了說不出口的創傷,甚至無法面對真情對待的同學王木宏(黃遠飾演)。但是白白最後還是走上了法庭,直接面對她的老師。
《寒蟬效應》的閱讀關卡在於有太多的隱藏訊息。
首先,或許導演相信受害人容易產生「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意指被害人對於加害人產生情感)」,但是如果整座音樂系因此產生了集體感染,受害人不只一位,卻全都選擇隱忍,無人挺身而出,這種「寒蟬效應」的指控就太匪夷所思了(解嚴多年,白色恐怖的肅殺恐懼依舊變裝出擊嗎?)。
其次,曾經醉心學運的青年,如今蟄居台東,算是逃避?還是流放?當年對抗威權的青年,如今卻濫用威權,那是物極必反的人性鐵律?還是編導對學運世代的嘲諷(不管是野百合、野草莓或太陽花)?雖然我相信理想會褪色,人性會變質(曾因美麗島事件坐監的前輩,也曾演出為錢為色崩毀的事例),但是在戲劇表現上,《寒蟬效應》對於李教授的轉折,欠缺一個說法,只有對比,卻無剖析,因此只有罪名,卻欠缺動機了(光靠英文片名的「Sex Appeal」,完全沒有說服力,更不算是讓人滿意的答案,畢竟,白白的容貌或女體,並不足以構成Sex Appeal的動能)。
唯一的解釋或許是現實的挫敗,讓李教授已然成為「性愛成癮」的男人,但是看到他躺在妻子的腿上緬懷往日時光的那份沉靜,以及在法庭上否認一切作為的決然,你難免想問一聲李教授:「你不是一再教導白白要聆聽內心的聲音嗎?你聽見了自己內心的聲音嗎?」戴立忍的表演有型有色,但是角色動機太過曖昧(那不是演員的問題,而是劇本的缺憾,雖然演員有必要找出劇本沒有寫出的角色徬徨與焦慮)了,倒在花園裡的最後結局也太容易了(劇本完全避開了一位醜聞登上媒體,甚至被同學毆打的教授,要如何重返校園或者家人),因此難免讓人覺得有憾!
第三,我願意,也應該讚美賈靜雯的表演,但是她飾演的林律師/李太太,同樣也少了心靈掙扎的層次。她在《寒蟬效應》的情境有點像是《大法官(The Judge)》裡的小勞勃.道尼,明知親人闖了禍,卻還要完成不可能的辯護任務,問題在於她的辯護難度更高:因為她要如何面對愛人的出軌與背叛?如何坐視同性受欺?如何直視能夠勾起丈夫欲望的女體......。
更何況,她還是帶頭做環保抗爭的志工,又是法律系中宣揚正義理念的教授,身為環保志工,她勇於對抗公權力與財團的掛鉤私心,何以面對丈夫對學生的掠奪傷害,就不置一詞?身為正義代言人,一旦困在親情與正義的灰色地帶,她又向學生做出什麼樣的身教示範?事後的補償,又能算什麼正義呢?
《寒蟬效應》真正完整的角色塑造應屬郭采潔飾演的白白(她的演技拿捏,更是她從影以來真正有戲的一次表演),特別是劇本對她與母親(柯素雲飾演)冷漠與緊張關係的描寫,提供了強有力的伏筆,母親是小三(同樣是男人威權下的性犧牲品),又是音樂教師,白白的音樂人生全係她鑄模打造的,白白即使遠赴台東,依然逃離不了母親的陰影,甚至因為性侵,讓她也重演了母親的小三際遇,她一方面是惶惑於面對教授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另一方面則是陷入更深的PTSD(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症候群),有時欲拒還迎,更多時候則是欲迎還拒,還好,攝影師李屏賓選擇用防波堤上的澎湃場景,來註解她進退失據的心境,發揮了畫龍點睛的力量。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