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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誰家玉笛暗飛聲


容貌與記憶既然都已碎裂殘缺,《歸來》的聲音就成了唯一,卻又最最神秘的魔法了。



張藝謀的新作《歸來》其實是《我的父親母親》的複刻版,聲音,扮演著動人的煽情元素。



我的父親母親》的女主角章子怡因為村子裡來了一位新先生,聽著他教導孩子「讀書識字」的琅琅聲音,聽啊聽的人就迷了,一往情深,緣訂終身。



歸來》的聲音魔法則另有層次。



首先是家中的那台鋼琴。陳道明飾演的陸焉識是大學教授,會說法語,也會彈琴,卻因為意識型態悖逆共黨理念,被打成右派,派去西北勞改。他的右派身份,阻礙了女兒的歌舞表演機會,但奇特的是,在文革時期,這個右派家庭竟然還然還保存這台鋼琴。





是的,電影中醒目的道具,絕非偶然,必定有其妙用,問題在於何時用?又如何用?



患有間歇性失憶症的鞏俐,徹底遺忘與斷裂的是先生陸焉識的「外貌」,卻來不及切割「聲音」的連結,陳道明想盡方法要喚醒鞏俐的記憶,閒置多年的這台鋼琴,就成了最佳狙擊手。



歸來》的鋼琴情意結安排得層次分明。首先是存在,但被布封住了(象徵往日記憶的塵封),但是鞏俐一聽說先生就要歸來時,想起了琴是先生的最愛,急著想修琴調音,於是讓陳道明想到了琴音呼喚術,先化身做修琴人,繼而再等鞏俐進門時,彈出了她們曾經共同喜愛的主題旋律。



是的,先生影像悉數被女兒剪光的鞏俐,心頭設下的抗拒關卡,並不包含聲音。以致於驟然聽見琴聲,再瞧見熟悉的男生背影時,確實就催生了「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動,看著她躡著腳步,慢慢靠近彈琴男人的背部,甚至終於抵肩一觸時,陳道明用激動與啜泣來表達「苦盡甘來」的感動,就算維持不到十秒鐘,卻也已然是「聲音催眠術」最動人的時光。





這個手法,張藝謀其實早在《我的父親母親》中就玩過一回了,那是先生過世下葬後,老年的章子怡卻又再度聽見她熟悉的教課朗讀聲,於是奔回學堂,才知道那是兒子獻給母親的「再上一堂課」的薪火相傳,飄盪在空中的讀書聲,註解了這段聲音之戀。



歸來》聲音魔法的第二個層次,則是《手札情緣》(The Notebook)的翻版。



陳道明在勞改時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思念化做文字,只要找得到紙,各式各樣的紙,他都密密麻麻寫下自己的思念之情。是的,那是一個思想管制的年代,同樣亦是信件管制的年代,那些信,一封也寄不出去,全被上級給扣住,直到文革落幕才全數歸還,讓陳道明得以扮演「讀信人」,一封接一封代替陸焉識唸出他親筆寫下的信。





讀信,有四個層次。



首先,從文字變成聲音,一切不假手他人,聽信如見信。第一手的忠實再現。



其次,讀著讀著可以回味苦難日子裡的那一絲溫暖,至於聽信人悠然神往的陶醉表情,不也是寫信人最期待的回應。那是寫信文化的立體版。



第三,信可以是舊信,卻也可以變成新信,陳道明可以藉此暗度陳倉,對於只認信不認人的鞏俐進行「思想改造」,讓她得以逐步調整自己的偏執與偏見,進而降低人生缺憾。就算是便宜行事了,卻也有了人生得能勉強圓滿的歎息了。





第四,劫後餘波,他們的人生如果只剩下讀信聽信的機緣,等在房子裡的那個小炭爐,那攤了一桌子的厚厚來信,不就是最讓人唏噓的生命餘溫嗎?



最後不能不提的是,陳其鋼的配樂,有極其高明的「淡抹」之功,樂音浮動就有情,幾度迴轉直鑽人心,滲透得飽滿酣暢,讓人盪氣迴腸。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469】 2014/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