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明:古道西風瘦馬
吳天明,一個台灣影迷陌生的名字。 吳天明,一個中國影壇寂寞的雕像。 吳天明,我第一個認識的中國導演,第一個做訪問的中國導演。 吳天明,2014年3月4日因為心肌梗塞辭世,享年75歲。
我見過吳天明四次,從意氣風發到黯淡落寞,境遇各不相同,恰巧就是1980年代中國電影的浮沈見證。
頭一回,1987年東京影展,吳天明執導的《老井》獲得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獎(張藝謀),我在領獎台下一面拍照,一面熱情地鼓掌。華人有喜慶,兩岸兄弟齊拍手,不是嗎?
那一年,台灣還在實施戒嚴令,台灣還看不到中國電影,想看中國電影做研究,日本和香港是兩個橋頭堡,採訪稿提到中國電影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刊?不過,這些外在的禁忌都綑不住我,看到好電影,認識好手或高手,才是電影迷或電影記者該關切的事(那時候只要香港或東京有中國電影節的活動,我都會自掏腰包飛去東京和香港做功課)。
那一回的東京影展,除了《老井》參賽,還有吳子牛執導的《最後一個冬日》參加青年電影競逐,記者會後,台港記者少不了就在老東京張光斗的安排下與吳天明等人把酒言歡。那一夜,聽見吳子牛以「頭兒」稱呼吳天明,再聽到吳天明回憶自己從爸爸口袋裏偷錢,只為了要去看電影,聽到他每天騎著單車在西安穿梭來去串門子逐夢,以及仗恃著「天高皇帝遠」的地理優勢,敢與共黨幹部鬥法的往事。
不管是那個年代,聽見藝術家敢於對抗政治,我都是心嚮往之的。
第二回,1988年坎城影展,吳天明領軍的《紅高粱》才剛才在柏林影展首開先例奪下了最佳影片金熊獎,他又率領大隊人馬遠征坎城,這回是陳凱歌執導的《孩子王》。
那一年,台灣影人開始進軍坎城市場展(侯孝賢亦有《尼羅河女兒》參加《導演雙週》單元映演),坎城會場上升起中華民國國旗,我和徐楓女士都曾在旗下合影,但是第二天旗就被撤下了,旗桿空了,我找到吳天明向他抗議,不是說兄弟們,怎麼如此傾軋?吳明天苦著臉告訴我:「不是我,是馬賽總領事。」中國動用外交干預,不管台灣影人怎麼抗議都沒用,最後是徐楓乾脆在市場展的自家攤位上掛起國旗。
那一年,《孩子王》慘敗,沒有得獎,只得了一個極盡嘲謔能事的金鬧鐘獎,主要就是老外嫌陳凱歌的電影太悶了,我並不反對這個獎,因為我看《孩子王》時,看著看著,人也暈沈了過去。
不過,1988年的坎城影展讓我真的體會了:藝術遇上政治,往往只能折腰。所有的美麗承諾或者願景,其實都是虛空不實的。
第三回,1989年香港。
中國發生了六四事件,吳天明暫時沒能回到中國,人窩在九龍的一家小飯店裡,探聽著消息,等待著機會。再相逢,雖然笑聲依舊爽朗,整個人卻快樂不起來,他遞了幾個案子給我看,還有一個募款計畫,希望能爭取海外金援,讓想拍好電影的華人持續出擊,但是,那是多艱難而又漫長的一條道路啊,我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盡頭。
坐在床沿,看著吳天明悶頭抽著菸,我聞嗅到了英雄末路的氣息,但又很像是那間房間裡潮溼的悶氣。
最後一回是2007年,新北市的翡翠灣福華飯店。
吳天明終於來到台灣參加兩岸三地導演會,拿到了他足足等了19年的「楊士琪電影紀念獎」。
楊士琪是我在聯合報服務時的前輩,1984年她因為氣喘猝逝,我才得以補了缺進到了聯合報,後來一群電影圈的朋友成立了「楊士琪電影紀念獎」,第一屆得主是帶動台灣新電影的前中影總經理明驥;第二屆就是吳天明,得獎理由就是他擔任中國西安製片廠廠長時,極力打破中國片廠的官僚體制,培育了中國第五代導演陳凱歌、張藝謀、黃建新等人,讓國際影人認識了中國電影,第三屆得主則是默默革新國內電影攝製器材,帶動電影工業技術進步的林添榮。
吳天明是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受害者,他被官方視為異議份子,不准返鄉,流落美國,過著開錄影帶店,勉強度日。好不容易再回到西安,再拍了《變臉》,形式不新,銳氣不多,卻依舊有著濃郁的人文關懷,無奈共鳴迴響不多,我知道他其實是落寞的。
那一回吳天明上台領獎說的話,倒是饒富深意:「談到陳凱歌、張藝謀、黃建新等人,那是我擔任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給他們拍電影的機會,以後的成就都是他們自己的,現在是我沾他們的光...」其實,沒有吳天明的支持,陳凱歌與張藝謀的演藝路途,未必能夠順暢,他在拍攝《人生》時遇到了正在為《黃土地》四處看景的張藝謀與陳凱歌,素昧平生,看到他們餓得發慌,又缺錢用,結果吳天明不但備飯,還讓製片調出一輛吉普車及兩三千塊錢給他們去看景,點點滴滴,那都是西安王才有的霸氣啊!
因為吳天明,張藝謀出人意料地以《老井》的男主角表演,榮獲東京影展影帝,因為吳天明,張藝謀執導的《紅高粱》在柏林影展拚到了頭獎,打響了中國電影第五代導演的名號,雖然無可避免遇到挑戰與批評,嫌他總把中國保守貧破的舊傢伙掏給外國人,以異國風情譁眾取寵,但是沒有人敢否定他把中國電影推向了國際。
後來,只有吳天明敢當著張藝謀的面罵他說:「你拍的《三槍拍案驚奇》,到底想告訴人什麼?」吳天明從不諱言自己拍的電影都不賺錢,但是他堅持電影藝術家應該用良知去表現人生理想,對於中國影壇一窩蜂只顧掙錢瞎拍,他的良知與堅持,多像空谷足音?
想起了馬致遠的元曲「天淨沙」,想起了「古道西風瘦馬」,想起了下面兩句...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