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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樹》:螳臂也要擋車


人逢高官矮一截,只有堅持不妥協的人才能站上人性的高度,對抗高官。

對比可以帶出戲劇衝突,可以觀照相對視野與情境,因而成為電影 創作最便捷的表達管道,但是對比難免刻意,斧鑿手痕就重,只有不露痕跡的對比,才能撼動人心,2008年台北電影節的開幕片《檸檬樹》就是對比得極其細緻的佳作。


檸檬樹》是一部以色列電影,導演伊倫.雷克立思(Eran Riklis)把一起真實發生過的新聞事件揉進了種族、國安、威權、強弱和性別的對比,讓這部電影不但充份反映了以色列的國情現況,也站在人性高度突顯了生命尊嚴的脆弱與高貴。


檸檬樹》描寫以色列猶太裔國防部長奈逢(由Doron Tavory飾演)搬進了鄰近約旦河西岸的新家,國安特勤人員發現鄰居有一大片檸檬園,可能給予恐怖份子進襲的可趁之機,於是要求擁有檸檬園的巴勒斯坦裔寡婦薩瑪(由女星Hiam Abbass飾演)砍樹讓出家園,政府給予適度的補償,看似法理兼顧,卻忽略了人情,因為檸檬園是薩瑪家的祖產,也是她獨守家園的唯一寄託,薩瑪不曾犯 人,卻因權貴鄰居入住,她的歷史記憶的生命情懷就立遭剝奪破壞,真是豈有此理,於是她就像《秋菊打官司》中的那位要求「給個說法」的牛脾氣女人,以大衛迎戰歌利亞巨人的姿態一路打官司打進高等法院,成為喧騰國際的新聞事件。


生命價值孰輕孰重?是《檸檬樹》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幾顆檸檬怎麼比得上國家安全重要?國防部長的身家安全自然比幾顆檸檬貴重得多,以色列國安單位的做法雖然粗暴直接,卻也不是蠻橫侵佔,也願意付出一定的補償金,自認已經仁至義盡,真不知蠢女人在爭些什麼?


問題就在於這幾顆檸檬可是薩瑪家的祖產,從父親、丈夫到子女的三代人生中,她安分守己地住了快要五十年,一夕之間只因達官做了鄰居,就要砍她的樹,封她的果園,幾塊錢就要買斷她的生命記憶,這是什麼公道?別人看不上眼的幾顆檸檬偏偏就是她魂夢相依的生命果子,人生價值為什麼因為你是大官就得視若珍寶,卻因我是賤婦,就輕若鴻毛嗎?封建王朝,威權人士可以隨意掠奪變更平民家產,民主時代,威權卻繼續換穿不同外衣,頂著國家利益的大帽子為所欲為,孰可忍?孰不可忍?這種心情因而也就構成了《檸檬樹》主要劇情動力。


性別則是《檸檬樹》的第二要素,部長是猶太人,公文書都是希伯萊語,薩瑪是巴勒斯坦人,既看不懂希伯萊文也聽不懂希伯萊語,不同種族的現實問題容易被炒做成族群衝突,但是導演伊倫.雷克立思沒有掉進這個種族窠臼中,而是透過性別岐視與性別差異,來突顯問題,例如薩瑪得闖進不許女性進入的男人會堂請耆老解讀官方公文書,原本人聲雜遝的會堂頓時安靜下來,有冤難訴,只能向族人尋求奧援的薩瑪差點就被世俗偏見打成怪獸,簡單一場戲,就已說明巴勒斯坦女性肩上所承擔的性別壓力。


接下來是其他的男人明知薩瑪受了氣,沒有人能夠出面替她爭個公道,眼睜睜地看著蚍蜉撼樹,螳臂擋車,一路敗退,反而積極干涉她的私領域,暗示兼明示的諷勸她 不應和年紀和她兒子一般大的律師過從太密,正義不彰,卻繼續套著道德光環,要求卑微無助的寡婦清心寡欲,自力救濟。猶太男人霸道,巴勒斯坦男人也不遑多讓,內外交迫的薩瑪在性別處境的強烈對比下,因而匯聚了觀眾的同情與祝福。


檸檬樹》的兩位配角也各自扮演了重要角色,首先是Rona Lipaz-Michael飾演的部長夫人米拉,她是貴夫人也是藝術家,養尊處優的她很欣賞屋外的檸檬果園,但也接受特勤人員砍樹維安的決定,但是目擊薩瑪悲憤的眼神時,她也有了同屬女性的共鳴與自覺,站在國家安全的高度,任何可疑處所都應清除殆盡,站在人性高度,自主尊嚴也是不容踐踏凌辱的。丈夫的職責在於捍衛國家安全,連帶也把自己安全放在最高天平,因而不容挑戰,也無需辯論,但是藝術家的纖細直覺,卻也讓她能夠設身處地去想那位孀居女人的弱勢心情,關鍵在於她在何時何地,以及用什麼方式表達女人感受,而不是站在部長夫人的立場說話,她與維安特勤人員的矛盾因而也就成為全片最動人的一場良知煎熬戲。


當然,最後由猶太裔的最高法院法官做出最終裁決,也是精妙的性別棋子,永遠面臨戰爭威脅的國家,衡量事物的觀點未必就能跳脫替政治服務的枷鎖,做出最公允的裁決,但也正因為如此,薩瑪與園丁的 慷慨陳述反而成為極其珍貴的人性吶喊,一位是用生命植樹果的果農,一位是想要留住記憶的尊嚴的弱女子,他們也許會在法政世界落敗,但也只有藝術世界能夠還他們公道,《檸檬樹》的動人力量因而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另一位重要配角則是Ali Suliman飾演的律師,他明知勝算不高,卻願意打一場檸檬樹與國界之戰的必敗訴訟,為什麼?是真的見不平爭公道?還是惑於薩瑪的美麗與堅毅?還是藉機 炒作名氣?還是三者都有呢?《檸檬樹》高明之處就在於不想把律師神聖化,他的搖擺、血性和著迷不但還原了凡夫俗子的本性,也具現了當代男人的綜合性格,他會是薩瑪生命旅途中的重要過客,但也永遠只是過客,美麗的刻骨銘心也就在她們深情一吻時的光芒暴射進入到象徵化境。


至於對比的最後高潮當然就是在檸檬樹上,從甜美到清冷,導演伊倫.雷克立思透過驚人的影像落差訴說了他的創作主題,觀眾也只有直接從銀幕上的景觀才能體會導演的強烈控訴了。


作者:藍祖蔚 【藍色電影夢】

本期焦點-【v.168】 2008/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