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試著讓故事繼續:《薄荷糖》
李滄東開場就告訴我們這是一部關於逃亡的電影,四十幾歲的中年人金永浩跑到火車面前,以肉身阻擋筆直前行的火車,高喊著「我要回到過去!」之後他的臉龐就被定格。這是他人生的結束,卻也是電影的開始。
量少質精的李滄東的經典作品《薄荷糖》,在二十年後以4K修復之姿返回大銀幕了,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吶喊之後,一起登上逆行的列車,回到那天真無邪的年代,那是最初的美好,也是最後的回望。薄荷糖的滋味二十年不變,變的是吃薄荷糖的人,碎裂的不是薄荷糖,而是在高壓下被輾壓的靈魂,既然命運無法改變,那就讓我們溺斃在回憶。
這是一部特別注重「位移」的電影,李滄東良好的空間感在這部片獲得了極好的發揮,從電影開頭火車軌道下,再到河岸邊的老同學聚會,又從老同學的聚會一路過江,再到鐵軌之上,加之視覺錯覺產生的角色被撞的驚險,李滄東開場就告訴我們這是一部關於逃亡的電影,四十幾歲的中年人金永浩跑到火車面前,以肉身阻擋筆直前行的火車,高喊著「我要回到過去!」
之後他的臉龐就被定格。
這是他人生的結束,卻也是電影的開始。
《薄荷糖》劇照
火車陸續的前行,似乎並沒有受到他的影響,然而周遭的景物卻不斷的倒退,遠方的飛鳥倒退回火車前方,腳踏車與行人則以反方向與火車前行,火車本身似乎具有某種引力,將所有的事物拉到相同的方向,邁步向前,從1999年一路倒退回去,直到1979年,音樂輕快的像是卡拉ok的配樂,卻在悠揚中帶著一種悲哀,如同金永浩那總算被解放卻仍然纏綿在火車上的靈魂一樣,他是如此的不甘心以至於要拋下肉體穿越時空。
很多電影禁不起一再觀看,尤其在於謎底揭曉後,人們就像丟掉雞骨頭一樣拋棄電影本身,但這部電影卻讓人越看越有滋味,關於這個名為金永浩的人的人生,這個四十幾歲的無賴大叔是怎麼淪落到如此落魄的模樣,是觀眾最關心之處,他張牙舞爪,大吼大叫,卻宛如悲哀的困獸,在無情的車輪前更顯單薄。
然後我們漸漸知道,原來這個落魄的人曾經有自己的小事業還有小家庭,原來在有小事業還有小家庭前,他還是個嚴厲殘酷的警察,而在成為嚴厲殘酷的警察前,他曾是懵懂無知的菜鳥,而在成為懵懂無知的菜鳥前,他是性格單純的士兵,在成為性格單純的士兵前,他是個希望成為攝影師,是懂得欣賞美的文藝青年,手上拿著相機而非槍,至此我們找到了何以他被毀掉而他身邊的許多人卻都活了過來彷彿沒事一般的原因。
因為他是敏感的人。
所以他對人生圖像的美醜特別敏感,而這也是何以隨著年齡推進,他越來越瘋狂的原因,對於強權,敏感的人向來只有兩種選擇,或者被強權徹底的輾碎,或者被強權徹底的同化,他們沒辦法說服自己的是,自己毫無自由意志,只是聽命行事,他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一清二處,而無法以一句「這是國家/某人的錯」然後倒頭大睡,忘掉一切。
而是會將這一切深深鑲嵌入自己的腦子,在每次做夢時再經歷一次。
《薄荷糖》劇照
電影的所有倒回是金永浩人生真實圖景的再現嗎?隨著電影不斷的倒回,這點越來越令人懷疑,比如其中一段作為警察的金永浩跟同事前往韓國群山,準備埋伏犯人,他與一名少女有了一夜情,那段劇情從頭到尾的見證者只有觀眾跟他自己而已,而少女晚上對他所說的話語,又彷彿是那個在電影開場不久就以昏迷姿態現身於我們眼前的女孩尹順琳口中會說的話:
「我希望你能幸福,因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感到難過,我也會難過」
《薄荷糖》劇照
初次見面的女孩要他把自己當做尹順琳,並把自己也代入尹順琳這個角色進行回話,而這再度逼出了金永浩的眼淚,因為女孩就像尹順琳一樣溫柔,對他這樣無可救藥,滿手血腥的人總投以包容與同情的眼神,這之中沒有責難也沒有輕蔑,倒是有一絲悲傷,彷彿她可以同理他的痛苦,即便金永浩可以做出樣子試圖傷女孩的心並試圖趕跑女孩,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手早就不是什麼善良的手,而是沾過無辜少女與被刑求者的血淚與糞便的骯髒的手。
但無論如何,直到最後,尹順琳始終掛念著這個自覺無可救藥並自我毀滅的男孩,而群山遇見的少女也有著尹順琳的溫柔,金永浩的重要人生片段總是充滿著雨與淚,後者多半是尹順琳為他而流的,而前者彷彿是尹順琳不在場的一種替代。
我們也可以發現,此時的金永浩在與少女的互動之間完全喪失了作為警察時的戾氣,而回到自己原本文藝青年的性格,甚至在隔天回到同事身邊時,他還迷迷糊糊的,彷彿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導致他被犯人給狠狠撞倒。在這裡李滄東藉由犯人拉出長長的金永浩與同事們的距離,好像此時他又不再是警察而是當初的自己一樣,這樣刻意拉出距離的作法在電影中多次使用,以凸顯金永浩這個人與當下時空的斷裂,這樣的手法也用在另外一場戲裡,金永浩在庭院騎著腳踏車,拼命的轉圈,而食堂裡的同事開心的飲酒作樂,而他先是在外面藉騎車遠離他們,最後卻又不斷地回到食堂前,最終他打定主意將車騎入食堂,打斷同事們的飲酒作樂。
既然無法逃離這邪惡的秩序,那麼就要利用這種邪惡的秩序毀壞一切,於是金永浩拿起棍子,要求所有人聽從軍令停止飲食,馬上列隊,同事不從,他便揮舞棍子,試圖砸爛一切。
也是在這晚,他睡了自己其實根本不愛的食堂小妹,或許食堂小妹以為他是在替平常遭受騷擾的她出氣,而完全沒有發現這其實是他自毀的一種表現。
《薄荷糖》劇照
薛耿求扮演的金永浩一如後來他在《綠洲》扮演的宗道一樣,總是擅長將一個起初讓人討厭的角色展演出厚度,在殘酷中展演出溫柔,在瘋狂中展演出痛苦,當金永浩第一次嘗試刑求犯人時,身旁的人還有離他最近的觀眾,還以為他是要擁抱犯人,正搞不懂這個菜鳥想幹嘛,他卻在輕聲細語與帶有痛苦的請求之後,急遽的轉化為令人震撼的狂怒,把犯人整的死去活來,甚至讓他痛到失禁噴屎,而金永浩看著自己的那雙手時,他早已看不到什麼尹順琳口中的善良之手,而只有水洗不禁的惡臭。
「那臭味是用水洗不掉的。」
同事的話語說中他在擔心的事情。
在最後的段落,二十年前的金永浩在河邊的同學會上,告訴二十年前的尹順琳,他好像有來過這裡,尹順琳告訴他這叫做既視感,但金永浩似乎沒有滿意於這個答覆,不久之後,他脫離圍在一起唱歌的同學們,還有脫離在他身邊的尹順琳,他遠離他們,走到一處草地,而這裡正是電影一開始金永浩所躺的地方,那是火車鐵軌下的陰涼處,火車的身影從他的臉龐不斷閃過,間隙洩漏到他臉上的光與他的淚水交相輝映。
這是故事的開始,也是電影的結束,當他閉上雙眼,醒來或許又會變回中年,到底是中年的他做夢變成了年輕的他,抑或年輕的他做夢變成了中年的他已經不重要,如同這一切是否是他死前的跑馬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試著讓故事繼續,讓自己的幽魂隨著火車繼續前行,只有不斷位移,他才能夠不斷逃離,不讓時間抓住自己,為了回到那有她的天堂,他必須再次走過那沒有她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