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家劇院現場《哈利路亞!》:山窮水盡的人生與醫療體系
窮途末路的醫療與窮途末路的高齡人生,劇作家Alan Bennett談老人照護與英國公醫體制。所謂醫療平等的理想,七十多年後已成英國政府尾大不掉的財政黑洞。醫院病房是一個康復後就該離開的地方,但一家社區醫院的老人病房,卻長住到可以組一個合唱團同樂。
這是一個喜劇,場景溫馨,有一群看似不清醒卻可能比誰都清醒的老人家。
這是一個悲劇,因為Alan Bennett所要討論的所有議題都無解。
這是獨屬於Alan Bennett的黑色幽默,在一個看似平和的架構裡,提出最尖銳的問題,讓觀眾在看完後,只能無言相對。
英國著名劇作家Alan Bennett與名導Nicholas Hytner的第十度合作,《哈利路亞!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Allelujah!)的結構帶著兩人合作的典型風格,觀眾若是熟悉兩人最成功的作品《The History Boys》,就可以輕易在《哈利路亞!》中找到許多類似的元素:音樂、舞蹈、喜劇、將議題群像化、取材深刻卻寫實而尖銳,連兩位主角Samuel Barnett和Sacha Dhawan都是《The History Boys》的首演班底,當年《The History Boys》談的是菁英教育與歷史批判,而十多年後八十多歲高齡的Alan Bennett想談的是年老與英國的醫療體系。
英國公醫體制(National Health Service, 簡稱NHS)在近十年來一直是英國政壇的熱門話題,也是每次選舉必定被拿出來炒作的議題。NHS是一項源於二戰之後的社會福利政策,與台灣健保有些類似,都是為了實踐醫療平等的理想,由政府買單絕大部分的醫療開支,不同於台灣健保的是,NHS不是保險制度而是社福制度,也就是完全以政府預算支撐公醫體系,但民眾若選擇公醫就醫則必須遵守嚴格的醫療分級制度,由家庭醫生(GP)作為初步分級的把關者,再將有必要的病患轉介至大醫院,與公醫體系相對的則是私醫體系,價格比較高昂,通常是有錢人或有私人保險者的選擇。然而NHS所謂醫療平等的理想在七十多年之後的今天已經成為英國政府尾大不掉的財政黑洞,各種想方設法的縮減經費、縮編醫療機構、減少照護支出,讓大排長龍、醫護過勞、醫院床位一床難求成為難以啟齒的醫療常態,而在這樣捉襟見肘的醫療資源對應上現今的高齡化社會就更是雪上加霜。
縱然NHS與台灣健保在制度上不全然相同,但全世界這些試圖達到「醫療平權」的國家其實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NHS只是早些開始,也就早些走到了山窮水盡,台灣的健保其實也正在往同樣的方向崩解中,編劇與導演確實做足了相關功課,《哈利路亞!》呈現的不只是英國醫療的真實現況,也是台灣醫療不遠的將來。
這齣戲的殘酷,在於將老人照護與NHS如今的光景放在了同一個舞台上,在整齣戲的一開始,我們以為場景設定是一家安養院,然而隨後我們很快就知道,這是一家醫院,醫院病房是一個康復後就應該離開的地方,但這一家社區醫院的老人病房,病人卻長住到可以組一個合唱團同樂。老人進了醫院就不肯出院,因為他們不知道能去哪裡;家屬把病人放進醫院之後就各忙各的,因為這些或失能或失智的老年人只是年輕家屬想要甩脫的負擔。整齣戲檯面上講的是社區小型照護醫院被關閉的危機,但從這些病人(老人)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更殘酷的安養問題:誰還在乎這些人?他們又能夠在自己的人生中繼續期待什麼?劇中數條線都做得極其尖銳,護士長的行徑為何可以多年不被發現?只因家屬對老年人的死亡只會覺得解脫且理所當然,而少有想要探究原因的,劇中兩個真正探究死因的家屬,一個是為了錢,另一個是為了政治目的;而Joe的死亡並不是被動而是主動,那一杯牛奶,喝與不喝的選擇其實在他自己,然而Joe選擇喝了,因為他不想被送出院。
整齣戲裡面,除了描繪NHS的資源分配、種族移民的問題、醫療在人性與量化間的困境之外,更多包含的還有Alan Bennett在八十多歲高齡時對「年老」的思考,在這群老年人身上,生命的意義與積極性究竟還存不存在?
當Doctor Valentine對Ambrose說 “Joseph died this morning.”
Ambrose忿忿不平地說“How very rude! Didn’t he realize there is a queue?!”
他們都曾經輝煌過,但在這個已經帶點癡呆、行動力極其受限、連基本個人衛生可能都難以維持的時刻,「活著」是否只是一個不得不進行下去的事件?無論這個社會幫老年人創立多少讀書班、繪畫班、合唱團、舞蹈班……似乎都無法改變骨子裡那只是想讓他們「找點事做」,但做這些事本身卻沒有太多的意義。無論合唱團做得再熱鬧再溫馨,他們其實只是找到了一群夥伴,一起期待那從來不曾出現的訪客,一起等待那即將到來的死亡……。
窮途末路的醫療與窮途末路的高齡人生,Alan Bennett對生命的質問尖銳而苛刻,也在那些逃避這個問題的觀眾與家屬心裡,揭開了那一層自己都無法面對的黑暗。護士長Gilchrist的解法固然無比冷血殘酷,但劇終時,誰又敢說自己有好的答案?那些家屬又有誰敢說,自己沒有想過這個答案?導演Nicholas Hytner選擇採用大量歌舞包裝這個陰暗沉重的題材,依然無法使觀眾在劇終時的感受更好一點,但戲劇很重要的一個目的,不就是揭露人們平常無法誠實面對的問題嗎?從這一點上來說,《哈利路亞!》還是觸發了觀眾思考的可能性,或許將來有一天當自己或家人必須面臨這樣的景況時,我們能更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這些無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