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夢魘為美學:專訪《女人沉睡時》導演王穎
《女人沉睡時》深入描繪「偷窺」、「被窺」跟「創作」三者的關係,在現實世界中,王穎導演當然沒有像劇中人一樣潛入他人家中的荒唐經驗,但平時倒是很善於觀察生人。
早年以華裔美國人題材,打入美國市場,多年下來執導過《喜福會》、《管到太平洋》等膾炙人口名作的資深導演王穎,最新作品《女人沉睡時》出人意表,既無華人主角,背景也不在美國。
更讓人訝異的是,故事改編自西班牙暢銷小說,他卻大膽將背景搬移至文化特色南轅北轍的日本。《女人沉睡時》以一位遇到瓶頸的小說家切入故事,從他窺探泳池對面一對老少配戀侶的一舉一動,從而剝解出一段結合偷窺、秘密、罪惡的情慾關係。
他表示,這次將故事背景飄洋過海搬到日本,也不是說想擺脫文學包袱,而是試以創造文學改編的最大可能性,「我愛文學,我也愛將文學作品改編搬上大銀幕,有趣的是,這個短篇小說,整個故事設定於一個晚上,透過兩個男人的對話,勾勒出一段暗潮洶湧、疑雲密布的情慾事件。」
也就是說,現在電影裡所看到的人物關係,都是透過編劇巧手,延伸、擴充出來的。本片場景不多,導演說這是優勢,因為拍攝行程容易控制,但挑戰則是,倘若轉折不夠吸引人,唯恐失之單乏、枯燥,這個文本,也讓他轉換心境,如何在有限的情境之下,去創造出有效的共鳴。
儘管場景簡單,但拍攝本片也並非一帆風順,比方一場暴風雨的戲,就讓演員吃盡苦頭。當時在懸崖陡岩上,海邊颳著很大的風,兩位演員拉來扯去,拍得驚心動魄、戰戰兢兢。其中,海邊、泳池、暴風雨,堪稱構成電影中很重要的「水」景,尤其泳池主場景,王穎導演格外有感觸:「我從小就很怕水,曾有過一次被浪打暈過去的恐怖經驗,加上年少又親眼目睹好友淹死,對我來說,水是一種夢魘般的存在。在這部電影裡,水既平靜,又很善變,我用了很多藍色系,來建構片中的色塊,包括水色漸層,還有女孩的衣著,我一直會想起18世紀的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展覽都是使用藍色顏料。隨著這種基調而來的,則是水的音效,後製階段,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混音,用水來推激角色的情緒。」
本片主人翁由日本大腕級演員北野武演出。眾知本身也是導演的北野武無疑是一枚跟日本畫上等號的螢幕符號,身上亦有既存的故事厚度,王穎導演笑言:「他以前演過很多黑道角色,這種合約,契約式的既存特質,覆蓋於他和女孩之間的情慾關係,別有弦外之音。由他來演,我會同情這個角色,如果是別的演員,就不見得了!」
本片亦深入描繪「偷窺」、「被窺」跟「創作」三者的關係,在現實世界中,王穎導演當然沒有像劇中人一樣潛入他人家中的荒唐經驗,但平時倒是很善於觀察生人,「比方餐館裡隔壁桌夫婦吃飯,我會透過他們的對話,去揣想他們之間的關係。記得有一次,朋友家借給我住,當我忍不住好奇,伸手去翻閱他的書架上的書籍、物品,某種程度,就是一種窺視。其實,電影就是偷窺,你身處一個密閉的黑暗空間內,偷窺別人的人生。」
聊及電影後段,諸多「破水平」的影像美學操作,他覺得很像早期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或卡羅李德的《黑獄亡魂》,也不諱言,自己在美國拍電影拍久了,不免受到類型電影思維的影響。不過,多年來,他也嘗試把華人「倫理」的世界觀,帶入這些英語片裡,畢竟多數華人在英語片裡,總充斥一些刻板角色,諸如:餐廳老闆、科學家、打手……較少去講一個有稜有角的故事。
「多年下來,除李安跟我,英語片裡,少有將華人文化融會為一種電影語言。」像當初拍攝後來拿下柏林影展特別評審團大獎的《煙》,他就試以華人清淡而自省的世界觀,「搞定」裡頭包括黑人、白人在內的五位主角,他回憶道:「我很喜歡威廉赫特、哈維凱托這個組合,精湛又很難搞,哈維凱托是個即興、直覺性的演員,威廉赫特則出自學院派,每場戲都要磨個三十次,尤其威廉赫特剛從酗酒的糜爛生活中走出來,可說將人生搬進大銀幕裡,充分體現自己的性格。對上這麼入戲的演員,既痛快,也折磨,我拍到每天回家都想吐。」
1995年王穎執導《煙》,哈維凱托(Harvey Keitel)主演
當然,在《女人沉睡時》,王穎也算用華人的美學視角,去包覆一個日本文化,他笑言:「日本人很含蓄,講話挺會兜圈子,我得時時正襟危坐,從圈子裡去嗅出一點禪意!哈哈。」他也意味深長地表示,年紀到了這個階段,只想多拍一些有趣的角色,「而且比較傾向被動的等角色來找我,我常常坐在一個定點,等來來往往的人事物,在適當的時機,進入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