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麥斯:憤怒道》沙地上的面孔
《瘋狂麥斯:憤怒道》讓早年梅爾吉勃遜主演的《迷霧追魂手》三部曲,宛如在二十一世紀的好萊塢產業中獲得重生,甚至一改三部曲令人看起來乏味的視覺感、規模,以及面目猙獰的龐克品味。
2020,是危機重重的一年。
臺灣電影院圈子掀起的看似不太可能的怪象,電影公司爭相將老電影搬上檯面。尤其講起「絕處逢生」的電影開始一連串周周響應,《黑暗騎士》三部曲率先打頭陣,接著《絕地救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屍速列車》、《阿基拉》,沒想到竟然連雷利史考特的《銀翼殺手》、伊力卡山的《慾望街車》、金凱利的《萬花嬉春》等等都請出來,即便《慾望街車》一點也不能說是讓人擁有絕處逢生、轉危為安的幻覺。
我們老影迷大飽眼福,不知道是禍,還是福?更別說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都能在三十幾年後榮登臺灣票房冠軍。連1990年代出生的筆者都好似穿越時空,也看了3D版本想要徹底一探究竟紫禁城的內衣。
老片重映不奇怪,甚至一堆名不見經傳、打著「病毒」主題的類型電影也悄悄上映,但不知道是否真的為肆虐電影作為藝術的病毒就不得而知了,消耗不只是觀眾的能量,也是電影作為當代媒體該有的影響力。
若提起「絕處逢生」的電影,筆者想到的最佳典範應該就屬喬治米勒在2015年的代表作──《瘋狂麥斯:憤怒道》。
筆者喜愛喬治米勒的《瘋狂麥斯:憤怒道》(以下簡稱《憤怒道》),也許如同眾多喜愛高質量動作電影、特效巨作的影迷一樣,被「奇觀」所攫獲。
《憤怒道》鼓聲隆隆,吉他霹靂,火焰乍現,油水一體,各個腳色似人又似鬼,衝鋒陷陣於黃沙滾滾;二輪追四輪,小車撞大車,大車尬聯結車,更來一輛怪手卡車之合體,又有刺蝟小鋼炮、音響火戰車。本片是奇觀加異類,盔甲裝人體,子彈作假牙。《憤怒道》讓早年梅爾吉勃遜主演的《迷霧追魂手》三部曲,宛如在二十一世紀的好萊塢產業中獲得重生,甚至一改三部曲令人看起來乏味的視覺感、規模,以及面目猙獰的龐克品味,誰也不會想見奇裝異容的中世紀戰士拿著電鋸或斧頭在鐵籠子惡鬥。
電影若只是「奇觀」包裝,故事結構又只剩下你追我跑的競逐。這部重拍片好像也只落入許多舊瓶新裝的窠臼中,容易陷入了無新意、味如嚼蠟的窘境,而它的票房叫座、口碑好評可能只是一時的成功滋味,不免讓喜愛這部電影的觀眾懷疑一部電影的歷史定位:它是虛有其表?還是真材實料?
作品跟觀眾之間的距離可以很遠,也可以很近。隨著科技的革新,我們有了IMAX、3D、4D、VR、高幀,讓觀眾體驗更多、更廣。但技術所創造的虛像卻會毀在差勁的想像;即便技術的加強,仍舊挽回不了差勁的敘事。反過來說,若只有黑白平面影像,配上高超的構思構圖,一張小照片都能夠傳達無限的情感,好比一首唐詩絕句也可傳達宇宙觀。
《憤怒道》是少數流傳「黑白版本」的電影,也在金馬影展上映過,市面上也有出版,如同我們也看過《寄生上流》的黑白版本。他們傳達的情感是私人的、接近創作者的主觀想像,而創作者也願意分享給我們世俗大眾看。這表示創作者除了對自己作品有相當大的信心外,更重要是膽識,因為我們將不會看見《憤怒道》裡頭的火紅的烈焰、湛藍的夜色、黃橙的朝陽,換句話說,它可能比原本彩色版本枯燥。
喬治米勒明明創造黃沙如海的世界,讓我們隨角色駕駛的鐵戰車奔馳在賽道上,烽火電掣,炮火猛炸,甚至美女如仙,各個姣好的不得了。若只有黑白色彩,豈不是白費視覺、視效、妝髮團隊的工夫?正也所以,創作者排除個人好惡、他人因素,依舊推出黑白版本的電影,他們的膽識跟見識仍舊是令人佩服的。
假若排除色彩上的奇觀調色盤,我們就得看看導演的基本功力。筆者尤其喜歡《憤怒道》的鏡頭流動,像是加速的引擎迴轉,直線上升到雞皮疙瘩,時拉時推,時搖時舉,我們都可以感受到神經如安全帶的繫緊。但這只是基本功而已,有技巧的導演都可以達成。
喬治米勒的真功夫,好比最後的衝刺。正當麥斯、芙莉歐莎一行人行軍衝鋒,試圖突破不死喬王跟神風特攻隊跟班的圍剿。
眾輛大車卡車行駛在萬里沙場,馬力加足,油門不放,火力全開。
各種異兵奇將,瘋了魔似在高速行駛中跳上跳下。
車與車之間,我們看見麥斯奔波四處、解決異兵奇將,而駕駛著鐵戰車的芙莉歐莎以一名女子之力挑戰幾十輛大小車。她右腳踩油門,左腳踏剎車,右手搖檔次,左手轉輪盤,不忘撥空扣板機,更要用那怒火狂飆的意志掌控局面。鐵戰車宛若受到芙莉歐莎熊熊的怒火感染,馳騰在萬惡深淵般的困境中,也不願被任何一輛敵對的戰車阻擋出路。
這場戲經由不間斷的剪接,不只提供敘事的流暢、刺激,更讓腳色內在情感外張,移情到車輛上頭。換言之,鐵戰車與芙莉歐莎的怒火融為一體,人車合金。讓容易變為大鬧劇的橫衝直撞,更像是近身交距的心理戰、肉搏戰,也深度誘發出了芙莉歐莎作為主角的內在特質。
本片所擁有的奇觀便不只存在於表面上,而在表象之外,更有層形體之上的精神存在。
片頭、片尾兩個看似不相關又相關的設計。前者透過新聞報導、災難畫面預示《憤怒道》的世界觀:黃沙荒土、斷崖峭壁、乾涸枯竭、畸形變種的末世異托邦;後者在兩位主角的相視傳神,漸漸的各自退場,畫面緩緩淡入一段帶有告誡意味、尋找更好自我的訓導文字。兩者皆揭示老導演作為藝術家的用心與立意。在常人還是瘋魔難以區別的荒原世界,導演理所當然選擇「人性」,更重要的是「他戮力想挽回人性」。
《憤怒道》的敘事、空間、腳色設計、立意都精準又巧妙的貫以人文精神,融合為一體,造就出這樣一部空前絕後的電影。
腳色們似乎追求一個徹底遠離毫無人性的荒原(不死喬王的帝寶殿),想找到屬於自己的綠洲。假若尋無綠洲,不如回返自身,戰勝他者,用自己的人性灌溉那座荒原,更勝過於終日的追索漫遊,直到有天成為沙漠中的孤魂野鬼,拖著臂膀身軀,踽僂旁行,低著頭慢慢用雙腳耙著沙土形成兩行蛇走妖道;一天又是一天,一年又是一年,直到記不起昨日與前日的分別;在來日,渴望死神的鐮刀收割勝過於一滴糖水似的雨珠從天而降。
或許《憤怒道》的主角不是麥斯,而是芙莉歐莎,或者真正的主角是「我們」自己。在這趟兩小時的風雲變色之中,我們抽離電影的瞬間,我們是否也同最後麥斯一樣宣示自己的名字,脫離為人做血袋的物化噩夢、脫離局外人的身分,他找到自己,而且是個更好的自己?
黃沙如海的世界,我們的身體是鐵鏽的船隻,由我們的心智掌舵,沒有能源能前進。我們隨波逐流,載浮載沉,在這片海洋中找尋什麼?足以飽食的漁獲?亞特蘭提斯?還是美人魚以及她的兄弟姊妹?
我們是鐵鏽的船隻,不能遠行,不能潛行入海,更不能飛上天際。我們容易自甘墮落,就此放棄,自生自滅,自怨自艾,放任鹹海如鯊魚虎口咬出了大洞,而破漏、鏽蝕的船身現出了鋼材架構,看盡裡頭什麼也沒有。即便是鋼筋造的船,也是滿身空靈。現在,我們需要的不是華麗的裝飾,而是求生的動力。
我們漫遊在荒原中,向外追尋,只見荒原,那是有限的浩劫;向內追尋,可以見到「生機」,無限的希望。有限與無限的分立,本心劃分了兩者,我們是尋求如海深的肚量、如海寬的洪量,還是斤斤計較油米醬醋?漫遊跟逍遙是一體兩面,但兩者心境的幅廣不辯自明。
也許我們同電影片尾一樣自問:亂世中的我們何去何從?
過了幾秒鐘答案慢慢地浮現在腦海中…
我們,尋找心不滅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