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的失序人生》 - 擱淺的孤單老年
Hannah站的位置特別為難,概括承受外人對丈夫的惡感,她丈夫是服刑的人,但她比丈夫更像囚犯。她丈夫可以躲避社會,她不能。本片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看夏綠蒂蘭普琳如何詮釋這種壓抑底下的無限悲哀,她沉靜、優雅地在人間隱形。
義大利導演Andrea Pallaoro的新作《漢娜的失序人生》(法語發音),讓女主角夏綠蒂蘭普琳獲得2017年威尼斯影展影后。電影鏡頭從住在比利時的主角Hannah的日常生活開始,她上表演課、搭大眾運輸工具、煮晚餐、與丈夫享用晚餐......然而兩人吃得異常寧靜。身為觀眾的我在想,他們老夫老妻平日就這麼沉默嚴肅嗎?還是之前發生什麼事情?
接著,一點一滴,線索慢慢揭曉,Hannah第二天與丈夫去監獄......看來他要去服刑,自此,Hannah的人生更孤獨而安靜了。觀眾不知道丈夫做了什麼,看起來Hannah也不一定有把握,但兩人似乎對此事已經有不再多談的默契。導演不急著滿足觀眾的好奇心,而是專心呈現Hannah這樣一位孤獨的年長女性,面對著什麼樣的世界。
觀眾能觀察的,是Hannah的表情與肢體語言,以及外人對Hannah的眼光。當一名人母在門外想向Hannah興師問罪的時候,她臉上盡是痛苦與羞愧,甚至也閃過一點害怕;她兒子不僅跟她斷絕往來,連孫子都不讓她見;她常去的俱樂部,沒有說明理由就取消了她的會員資格。對於這些,Hannah都選擇沉默,像是決心以受苦來贖罪。
她的家死氣沉沉,盆栽快要枯萎,坐牢男主人留下的狗狗茶不思飯不想地要等著主人回來。鏡頭除了捕捉這些毫無光彩的漫長生活,也常常停留在Hannah年華老去的身體上頭,垂墜的皮膚、滿布的皺紋,坐在銀幕前彷彿聞得到老人的特有體味。她與她的窩,似乎同樣走向某個安靜、哀傷、孤獨的終點。導演常常透過鏡子或玻璃來拍攝她,也增加了隔閡、囚禁感。
Hannah常常搭地鐵,每次在車上,身邊都有不同人、不同情境,各種活動如火如荼進行,七情六慾流動傳遞,但碰上Hannah都像遇到絕緣體。那些富生命力的活動,完全伸不進Hannah冷靜的窄小空間,彷彿她被包在某個小小的真空裡。
造成這些的是什麼?《漢娜的失序人生》裏頭沒有人講明白,但根據一些小線索,大略可知道Hannah丈夫犯下的罪行。Hannah站的位置特別為難,她雖守著好妻子的角色,對自己立場不多做說明,概括承受外人對丈夫的惡感,但她探監時,身為妻子的忠誠,隨時被自己的良心與恥辱威脅著,雖盡力保持對丈夫的禮貌與體貼,但眼神底下總有些什麼在抗拒著。
她丈夫是服刑的人,但她比丈夫更像囚犯。她丈夫可以躲避社會,她不能。在這孤獨晚年,Hannah盡力編織出一切正常的假象,但是即便她極力隱藏情緒,仍有些小地方洩漏了秘密,例如她在孩童身邊特別不自在。Hannah生活中的安慰也寥寥無幾,除了她從事打掃工作的地方,女主人有個盲眼兒子,可以讓Hannah偶爾將他當成孫子來疼以外,就只剩戲劇課,這是她的唯一情緒出口,透過演戲與練習與其他演員互動,她藉由角色心情來傾吐心聲。
戲劇課同學們練習表演時,選用"A Doll's House"的故事,該劇是易卜生於十九世紀末首演的劇作,引發爭論的點是它批判傳統婚姻對女性的束縛,也讓人思考一位沒有丈夫與家人的女人,能否獲得快樂(對,這在當年是很驚世駭俗的)。主角Nora雖有丈夫與孩子,但她仍只是娃娃屋裡的一個娃娃,必須擺出該有的樣子,沒有自己的意志,唯有離開那裡,她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獲得真正的幸福。
Hannah絕對能體會Nora的感受,她同樣被困住了,因著丈夫的行為(或許也包括自己的軟弱不敢言),被綁在社會與自我的嚴厲眼光裡,成天假裝,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Hannah的驚天一哭令人痛徹心扉,在社會、人際關係的壓力下,Hannah這樣的女人有多少空間「做自己」?「自己」又是什麼?Hannah活了一生成就了丈夫與兒子,自己卻不見了,在這世界上,她不過就是另一個將要消失的老人罷了。本片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看夏綠蒂蘭普琳如何詮釋這種壓抑底下的無限悲哀,她沉靜、優雅地在人間隱形,揹著她的故事與罪惡,緩緩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