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不一樣的晦暗青春,同樣的在尋覓歸向
《我很好》中的青春很殘酷,每個角色的登場幾乎都極具衝擊力道,通片都瀰漫著一股生活在變動時代下的躁動不安,同時也存在著一股與之衝突的壓抑疏離。事後看來有點不知所謂的只為了自己最在乎的事情什麼都不顧地前進,好像那就是存在的所有意義。
若葉(二階堂富美 飾)為了幫助被男友霸凌的山田(吉澤亮 飾),結識了學妹吉川。三人為了保護山田珍藏的秘密「寶物」,一具河畔的枯骨,鞏固起超越友情的情感連結,卻不知不覺擾亂了身邊每個人的生活。這次要介紹的是由行定勳導演執導,今年在柏林影展拿下了大觀單元(Panorama)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的全新作品《我很好》,電影改編自日本當代名家岡崎京子生涯代表最高傑作的同名漫畫,多線交錯的劇情穿插角色訪談,描寫 1990 年代東京高中生,無感地生存、本能地反應。
1990年代的日本剛經歷過經濟泡沫化後的「平成大蕭條」時期,據行定勳導演在訪台記者會上所說,當時日本的社會風氣也不若現在包容開放,至少對於LGBTQ族群來說,他們的處境肯定和現在相差極大,因此《我很好》通片都瀰漫著一股生活在變動時代下的躁動不安,同時也存在著一股與之衝突的壓抑疏離。在時代背景之外,導演在片中也多次用鏡頭特寫工廠排放的汙水和廢氣,而電影中一眾主角的殘酷青春,就在這樣的東京中橫衝直撞,直至遍體鱗傷,但仍然再次起身,繼續奮不顧身地橫衝直撞。
《我很好》中每個角色的登場幾乎都極具衝擊力道,例如被綑綁且一絲不掛地從櫃子中摔出來的山田同學,以及在廁所隔間中暴飲暴食後自我催吐的吉川同學;電影中也不乏許多挑戰觀眾底線的聳動畫面,例如觀音同學與留美之間的窒息式繾綣,還有最後他與若葉在河岸草叢中的纏綿。然而這些本該是情緒高能的橋段,卻總是至少有一個角色的情感是平靜的、是抽離的,搭配著行定勳導演穿插在電影之中,可以說是神來一筆的角色訪談,演員們對自身角色的揣摩與理解很大程度地和這樣接受著強烈的感官刺激,但是出奇無感的矛盾狀態相輔相成,就如同二階堂富美在最後的訪談中所說,其實她感覺若葉同學並不算真的活著。
依照角色在故事中的份量不同,片中的訪談可以粗略的被劃分為兩大類:有留美與田島比較明確的渴求、想要什麼,還有若葉、觀音、山田和吉川相對模糊、需要咀嚼的內心表白。這些談話很直接地和他們在片中的行為相關,可是其實更深層地反映出他們生命的追求,同時也是他們存在的意義。《我很好》中有兩顆鏡頭讓我印象相當深刻,一顆是田島為了被圍毆的山田跑去求救,和若葉的交錯;另一顆是她和留美一個去尋仇,一個遍體鱗傷的返家。這兩顆鏡頭給人的違和感是很強的,畢竟怎麼可能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的陌生人?然而這或許就是青春的狂熱與盲目,事後看來有點不知所謂的只為了自己最在乎的事情什麼都不顧地前進,好像那就是存在的所有意義。
而比起只為某一件事而存在,另外四人的內心是更為複雜的。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若葉,希望「幽浮出現」這類不切實際的事情發生、試圖逃離現實的山田,欠缺自信、欠缺溫情滋潤的觀音,還有外貌際遇都令人稱羨,但覺得自己相當噁心的吉川。《我很好》中分別用了枯骨、小貓,以及彼此作為他們的情感載體,岸邊的枯骨和校園角落的小貓們都處在片中世界地理上的邊陲位置,對於寄情者邊緣人的暗示可說是非常明顯,山田和吉川同性戀的身分也就順理成章地賦予了他們排斥主流群體,創造自己的次文化,找到即使被圍毆也值得守護的「寶物」的理由。
可是若葉既有人追,又不缺朋友,這樣的她為什麼也把「寶物」看的那麼重要?二階堂富美在訪台記者會上說到,直到所有拍攝工作都已結束,最後在拍攝角色訪談的時候,自己好像才真正的了解、觸碰到了若葉的內心世界。在我看來若葉其實也是孤獨的,她用力地表現出了很多的情感,卻同時有點像是行屍走肉般地活著。愛她的人並不是全然的愛她,雖然特別保護她、特別在乎她的感受,但觀音還追求著肉體的快感和自信的滿足;她的朋友也不是真正的朋友,藏著秘密不說,更和自己的男友暗通款曲,她對外在的麻木在河岸邊那場和觀音的對手戲終於到達最高點。這份「寶物」其實是一種在變動時代下所匱乏的歸屬感,一種自我認同,因此當最後山田告訴她他除了不再嘀咕、不再煩人的死人之外,也會喜歡上偶爾會叨叨不休的活人,例如活著的若葉。兩人在橋上最後一次的「幽浮」,他們不是逃離現實了,淚水從若葉的眼眶緩緩落下,她不再只是漫無目的、本能地活在現在和當下,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在若葉的主線故事之外,《我很好》中其他同學的支線也梳理了大量的社會議題。電影中纏綿的場景非常之多,尺度也相當大膽,可是那些異性之間的情慾流動其實不會讓人看得很興奮,畢竟他們沒有同時作為彼此存在的意義。《我很好》將同性戀如何在壓抑的社會氛圍下得到情慾滿足刻劃的很細膩,既醜陋又帶著溫柔。鼻青臉腫的山田同學和眼鏡胖大叔共處一室,吉川同學發現貓屍(*)藉此邀請若葉回家,他們絕對不是像觀音同學只要一通電話就能得到自身情慾的滿足,這些畫面說不上特別美,也不特別強烈刺激,然而在吉澤亮微張的口,以及 SUMIRE 的懷抱中,尺度或許小上許多,那份壓抑又殷切的慾望卻是真切存在的。而《我很好》還利用了更多山田同學的真情流露去刻劃當時同志的內心世界,「不是因為我是同性戀,就得回答你這些失禮的問題。」雖然現在很多的同志都很熱情開放,但問人家是1是0?要怎麼做?這本身就是一種以好奇為名的隱性歧視。「只要看著他存在,我就幸福了。」這和田島同學的錯放感情都一樣的令人十分心碎,當這句話從吉澤亮的口中說出,又是更無奈一點的,畢竟對他來說,連要找一個可以傾吐訴說的人,都難。
除了同性戀愛必須承受的那股無形又無所不在的社會壓力,《我很好》中這群主角的青春歲月裡還發生了很多殘酷的事情。有衍生自嫉妒的霸凌事件(*),有源自於胖瘦美醜的謀殺事件,還有玉石俱焚的恐怖情人,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我很好」背後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我不好」,而更殘酷一點的是,這些事情並沒有直接的在電影中得到平反或解決。在電影的最後,所有角色們心照不宣的偽裝,看起來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交談、互動,然而這其實比什麼都殘酷。新的屍體沒有像河畔的那具枯骨一樣成為「寶物」、創造出任何值得守護的永恆,相反地,青春的慘痛印記會永遠烙印在內心深處,大家都得學著長大、學著面對、學著釋懷,因為人生不會就這麼停在這裡,日子還是得繼續過下去。
最後來講一下一些比較輕鬆的部分,《我很好》中的青春很殘酷,但是我覺得大家或多或少還是能在裡頭發現一些和自己產生共鳴的青春印記,例如看到主角們老是在保健室裡裝死翹課,就會想到自己以前偶爾也會用一下這招,一有不舒服就趁機裝病裝好裝滿呀!XD 然後不得不說吉澤亮真的很適合山田這個角色,留了齊瀏海以後無害可愛的臉龐,不過於精壯的勻稱身材,再加上片中套套(正常的不要想歪~)都滿溢著高中生氣息的定裝,真的是每次出場都讓人很想好好照顧他,完全就是男女通殺啊!《我很好》還有一個最讓我驚喜的是本片的翻譯居然是一位電影部落客壕G,難怪能翻出甲甲這麼生動的用語!
在映後對談時,有位觀眾是這麼形容這部電影的:「感覺很破碎,情感卻又像漩渦一樣攪在一起。」行定勳導演回答說這就是他希望做到的,也很開心有人感受到了。我想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電影中的角色們雖然動機各異,但背後最底層的其實是同樣的東西-暗黑殘酷但和我們一樣奮不顧身的青春。還有一位觀眾問說:「為什麼要特別提到空汙?」導演說這樣設計是希望能夠凸顯出他們不在乎周遭的一切,只在乎自己和當下,這就和我在前面提到的那兩顆鏡頭一樣,最狂熱,也最盲目。《我很好》並沒有使用主流的16:9規格,而是選擇傳統電視4:3的畫面比例,整部電影在視覺上的呈現既獵奇又復古,就如同在情感上既澎湃又壓抑。《我很好》不是那種看完會立刻倒抽一口涼氣的電影,而是隨著時間越來越有後勁,慢慢地將獵奇怪誕的情節與自身的體驗連結在一起。
電影唯一讓我覺得比較失誤的地方是最後的結尾,感覺從碼頭、病房、家裡到天橋,每一個每一個橋段都很適合當作最後一幕,因此有點過於冗長的感覺。事後看了岡崎京子的原作漫畫,發現結尾原本就是這樣子的,導演在記者會上有提到,這部電影當初其實是二階堂富美提議找他合作拍攝的,我想我能理解行定勳導演當時曾說日本影壇其實大家都很想拍這部電影,卻沒有人敢挺身執導的原因。不只是二階堂富美本身身為一個更貼近劇中角色的九十後,整個詭異的故事上所承載的,是當時的年輕人們心中許許多多不敢隨便就說出口的千愁萬緒,也是整個時代的惶惑不安,是看似成熟的「我很好」背後從未說出口的-越來越瀕臨爆發的「我不好」,以及在對未來的期待、在夢想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消逝後,只能用力地緊緊抓住當下,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電影版對貓咪的死亡有進行改編,漫畫對貓咪有比較多的著墨,是兩個沒有要到吉川同學簽名的粉絲做的,然後在若葉心中,貓咪其實是一個造成她負擔的情感載體,她覺得鬆了口氣。
*漫畫裡提到山田被霸凌時其實有生理反應,我不太確定電影版裡有沒有保留這個細節,這是一種主觀情感上的麻木,無感地讓一切都由本能反應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