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音樂》與《在黑暗中漫舞》:美言信不信
《黑暗中的音樂》與《在黑暗中漫舞》的故事相似度很高,可以找出一些共通點。擁有藝術才華的主角,兩者的視力都被剝奪,而他們的錢財都被偷,又被人欺負,又陷於階級的差距,我想主要是這兩位導演製造出完全不友善的世界令人印象深刻。
柏格曼的《黑暗中的音樂》(1948):一位士兵班特(Bengt),在機槍鏢靶射擊時,為了救一隻小狗而意外中槍,導致終身失明;他從彈鋼琴找回生命,也跟農家少女英格麗有些情愫,但諸事不順,舊情人離開,申請不了音樂學院,離鄉去當餐廳樂手也被霸凌,最後只落魄到盲人學校學調音,而於路上再度遇見英格麗,她已經亭亭玉立,也作為一個高中生,愛情好像又萌芽,但她有個健康的男友……
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在黑暗中漫舞》(2000):一位到美國追求舞蹈夢的舞者Selma,平時除了練舞,在工廠打工賺錢養家,她跟兒子住在拖車中。但視力漸漸退化的她知道小兒子的視力會有同樣的問題,所以為了賺醫藥費,放棄了舞蹈、唱歌,開始加班,有人向她示好也選擇放棄,但舞蹈夢還是默默作祟……
拉斯馮提爾極度崇拜柏格曼,大概毋庸置疑,都是北歐人,而且都是控制狂。
先不說《在黑暗中漫舞》的醜聞、八卦,就電影而言,我很喜歡拉斯馮提爾為歌舞電影做出的新嘗試,透過簡單的數位攝影,以及百顆鏡頭所創造出的實驗性影像,在簡陋、不華麗、暗色中做出富有節奏的歌舞片,而且故事上的殘酷,逼出碧玉的演技,讓電影近乎完全是為碧玉而活下來的,最後也因為碧玉(Björk)所飾演的Selma死亡而令人不捨。
《黑暗中的音樂》與《在黑暗中漫舞》的故事相似度很高,可以找出一些共通點。
擁有藝術才華的主角,鋼琴師或舞蹈者,兩者的視力都被剝奪、退化、消除,只剩下觸覺、微微的嗅覺與敏捷的聽覺,而他們的錢財都被偷,又被人欺負,又陷於階級的差距,我想主要是這兩位導演製造出完全不友善的世界令人印象深刻。
但主要的不同還是在導演的觀點,就以兩者故事中的愛情發展線路,《黑暗中的音樂》比較像是純然的古典愛情故事,班特因為眼盲,而失去愛人,但遇到對他有好感農家少女,但又因為自己內心的階級想法,使少女傷心,自己也不敢有所作為,兩者就這樣分開了;離鄉背井後,再度遇見她,班特失業、失依,又不被重視,成了社會邊緣人,而英格麗成了學生,會識字,甚至會彈琴,也有愛她的男人,這時,兩者階層對調,但發現彼此的愛,從以前到現代都不是出於同情的憐憫,所以兩者的愛平等,所以步入婚姻,成了一個完美的愛情;相對的《在黑暗中漫舞》的確黑暗太多了,不是愛情故事,電影中的愛情只是曇花一現,導演反而注重在女主角的悲慘,以及現實的殘酷與不友善,你也可以說他把「人性本善」瓦解、剝奪、剝削,每個角色都有他的利益,而帶有純真良知的Selma極力去挽救,卻也遭來更大的不幸,兩倍的加班使身體負荷更大,放棄夢想而存來的大錢還被信任的鄰居偷走,鄰居也騙走她的信任,甚至得以不正義的方式取得正義與平等,到最後歌舞只成了魁儡身軀內心的虛妄、空想,無法實際作為,甚至被公審致死,你說殘不殘酷。
主題曲”I’ve Seen It All”,彰顯的是看清了人性的黑暗,即便眼睛已經無法看清楚你的臉龐,但你的所做所為都在我眼裡,而台下的觀眾的確也都看得一清二楚,誰暗自打電話報警、誰偷了Selma的錢、誰替Selma說話,還有我們看到Selma為痛苦而一一奮鬥的掙扎,我們的確看得清清楚楚。
柏格曼讓《黑暗中的音樂》的結尾正面、樂觀、富有正能量,相信愛情的力量無分貴賤、健全殘缺,相對而言,拉斯馮提爾讓觀眾憐憫,使我們感到罪惡,因為他把我們置身在如同那群無力改變現況的公審、判決中的觀眾群之中,而我們只能掩面哭泣、撇頭轉向或是離開現場,《在黑暗中漫舞》否認愛情,就連看似模範的夫妻也是猜忌、盲目、缺乏信任與自由。
《黑暗中的音樂》最美的台詞會是這句(約略記得):「寧願惡意的欺負,也不要善意的同情」,正所謂「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講究的是誠實與虛偽。
尼采說:「善人造成的傷害乃是最有害的傷害。」
電影中的愛情是否誠實?
柏格曼讓殘缺的正派腳色進入一個充斥謊言的世界中尋找那一份真實,結果繞了一大圈,說實話的是自己卻沒有察覺,因為他一直認為他是個盲人、殘障,而他也因為實話(盲人)而受難、受孤獨、受不平,然而,社會的表象可以美好,因為忽略了現實中的缺殘、不美、可悲,象徵性地讓班特這個盲人腳色成了對社會批判的力量,而英格麗最後愛上的,也是能夠說出實話的他。
而所謂的「一般人」,看似「正常人」,其實都是虛有其表罷了。
常與尤沃金提爾合作的挪威編劇Eskil Vogt曾導演一部《盲》(Blind, 2014),一位女子無法再看到自己的丈夫、生活,只能活在自己的家中,自己想像現實,幻想丈夫可能趁著外出運動的時間偷偷外遇,但一聞運動包中的臭衣物,就知道丈夫對她還是有感情的,丈夫是誠實的。
三部電影都將想像變成呈現在大螢幕上轉動的影像,《黑暗中的音樂》將男主角在昏迷中的病痛,化成如希區考克與達利合作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 1945)中那充滿眼球的超現實夢境,柏格曼讓電影開始不久就給了驚人的伏筆;《在黑暗中漫舞》,歌舞片不用多說,歌舞本身都是超現實,一個看似雜亂的金屬聲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低頻音符,整齊無聊的規律成了微限主義的標準音律,只要多一點人聲,就可以多一點風采;《盲》則呈現出女子的視野,宛如即將毀滅的廢墟,以掙扎中的想像力做出為了求生的狂嚎。
回到《黑暗中的音樂》,班特獨自彈奏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隨著前奏的音符,鏡頭向前移向班特,而導演將光打在班特失去視力的雙眼上,由奏出的音符替他訴說。貝多芬本身也是個殘疾者,由音符形容月光的明月皎潔,這一幕,完完全全打動人心,早在當時,MV就已經出現了,寂寞、孤高、不為人知的淡淡哀傷展現在大螢幕上,好好看;由Mai Zetterling飾演的英格麗,從剛開始的羞澀少女,成長成一個如月光暈的女人,那份標緻典雅,又是一個懾服。
現在想想,讓人不解的是,這麼溫柔的電影卻是出自一個控制狂(題外話)。
也有一幕很驚人,正當失意的班特在樹林中重逢英格麗,英格麗與身旁的兩名男子,沒有光照在四個人身上,我們看見的只是黑色的人影,而投射的是班特的內心,因為三個人都不認識,加上又無法看見,即便是熟悉的英格麗,也成了陌生的路人了,不免有一陣感傷在腦中迴盪,導演刻意不打光,直到發現留下的,是英格麗與班特,才留有那一份對人性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