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路勿近》:英雄的幻影
柯恩兄弟1996年的電影《冰血暴》﹝Fargo﹞裡,懷著身孕的女警探法蘭西斯‧麥朵曼逮住正在使用碎木機絞碎同夥屍體的兇犯彼德史托麥時,在警車裡難以置信地問他為什麼做得出這種事?彼德史托麥竟露出一臉清白無辜樣,沒有任何回答。
11年後,柯恩兄弟以《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對《冰血暴》做出了回應。
喬許布洛林飾演的牛仔獵鹿人意外闖進美墨邊境一處荒野,從毒品交易黑幫火拼後的死亡現場帶走一箱現鈔,但他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誤打誤撞,而是詳細地檢視現場線索,追蹤最後一位可能的生存者,直到確定他亦傷重死亡這才上前把錢帶走。
這整個過程需要對於人心及人性都有相當程度的理解,才能準確地判斷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人倖存生還、生還者可能擁有什麼、他會選擇如何逃生等等,如此才能追蹤得到他。
等到喬許布洛林拿走了錢,他的身分立刻從獵人變成了獵物。當哈維爾巴登飾演的殺人魔進入喬許布洛林的荒野小屋時,這個越戰歸來的牛仔當然早已倉皇落跑,這時哈維爾巴登一樣得從現場狀況判定該如何展開追蹤,他所做的事和先前的喬許布洛林一模一樣。
沒隔幾分鐘,老警長湯米李瓊斯也找上門來,哈維爾巴登之前犯下的幾宗案他都知道了,他清楚了解哈維爾巴登是個怎樣的兇徒,而他發現幾分鐘之前哈維爾巴登才來過,盛滿冰牛奶的玻璃杯外緣還在滴水,沙發也還是溫熱的。
﹝這兩個溫度的對比拉扯恰恰提示了老警長的內心波動﹞
柯恩兄弟刻意讓他倆坐在同一個位置,同樣看著電視機裡自己的黑影,這兩個相同鏡位的鏡頭成功地讓影片所欲傳達的英雄老去的恐懼呼之欲出,因為只有透過這樣的「移情作用」,老英雄才能完全感受到冷血兇徒的杳無人性與罪惡氣息,從而回頭呼應到片名原意「No Country for Old Men」﹝人老無立足之地﹞。
而喬許布洛林與哈維爾巴登的競逐對決其實是從兩人的造型開始,前者是不折不扣的德州牛仔硬漢,後者在服裝上的刻意平凡卻以一頭毫不妥協的搶眼髮型暗示了一個新的「復仇者」登場:熟悉美墨兩國戰爭歷史的觀眾應當不難理解何以哈維爾巴登能夠沒有任何理由就下手殺害美國警察與一般平民,對墨西哥裔的他而言﹝雖然現實上哈維爾巴登是西班牙人﹞,在德克薩斯這塊土地上的美國人沒有人是無辜的。
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麼柯恩兄弟要在兩人勢均力敵的纏鬥中安排伍迪哈里遜介入,伍迪哈里遜14年前演過奧利佛史東的《閃靈殺手》﹝Natural Born Killer﹞,在此片他成為另一種拿錢辦事的過氣殺手,成事不足,注定被掃進歷史﹝柯恩兄弟有暗嗆奧利佛史東之嫌﹞。
喬許布洛林先是狼狽解決了惡犬的追趕,而後又再次狼狽地躲過了哈維爾巴登的追擊﹝兩人先後掛彩﹞,他的能耐已經充分證明不是易與之輩,但最後一場理應是全片高潮的兩人對決戲卻硬生生地被柯恩兄弟跳過,直接讓喬許布洛林陳屍汽車旅館,勝敗忽然確定,相信不少觀眾覺得好生失落,但這反而突顯柯恩兄弟想要呈現的不是拔槍對決的動作場面,有意思的是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甚至多餘的細節。
當負傷的喬許布洛林欲穿越邊界逃到墨西哥時,在橋上見到兩名路人,他立即表明願出高價買下其中一人的外套以遮蓋血跡;兩名路人見到一身是血的他自是嚇一大跳,但一旦發現有利可圖,立即毫不猶豫地達成交易,喬許布洛林得以順利地喬裝成醉鬼騙過駐守警衛逃到墨西哥。
同樣地,當哈維爾巴登最終得勝,為了信守自己的誓言還趕去將喬許布洛林的妻子也做掉,就在他駕車離開之時被另一輛車從旁撞個正著,兩個未成年小鬼騎腳踏車經過正好目擊一切,身受重傷的他為了避免被趕來處理的警方發現,立即表明願出高價買下其中一人的襯衫以撕成繃帶固定傷肢;兩個小鬼見到哈維爾巴登左手的穿透性骨折自是嚇一大跳,但一旦發現有利可圖,立即毫不猶豫地達成交易,哈維爾巴登得以順利地固定好傷肢然後匆匆逃離。
這兩人面對災厄的處理方式完全一模一樣,可以說是柯恩兄弟企圖藉由這樣一種角色取代──新復仇者取代地方英雄﹝Local Hero﹞──來陳倉暗渡其對於美墨交界之地方志的歷史觀,要說明這是個什麼樣的歷史觀並不容易因為十分隱誨,但如果回頭細察兩人之間的差異或許會比較清晰:
喬許布洛林其實是個人本主義者,他所遭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太有人性」才招惹來的;他獲得一大筆意外之財,竟然為了在毒梟火拼現場見死不救﹝一個傷重的佬墨司機不斷問他要水喝﹞而半夜睡不著覺,決定提一桶水回到現場結果被各路人馬發現身份曝光,他自己也知道這樣很蠢但他非這麼做不可,這表明他所服膺的價值仍是十分老式﹝old fashioned﹞傳統的;諷刺的是,當他在墨西哥養好了傷,滿懷信心要回來幹掉哈維爾巴登時,卻在汽車旅館遇到一名落單女子不斷挑逗向他索愛,對比之前渴得要死向他要水的佬墨,這個寂寞女子的水卻是太多了──一大個游泳池以及一冰箱的冰啤酒!他以對待的佬墨的方式回應了她的求索,結果就是女子死在泳池裡,而他死在房間裡,可以說他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
但是哈維爾巴登完全不是這樣,他其實是個宿命論者,動不動就擲銅板決定別人的生死,他總是以銅板代替自己的好惡:「這個1958年的硬幣經過22年出現在你面前,想想為什麼?」﹝也讓觀眾想起影片的年代﹞一切都是偶然與巧合,因此他能夠如此冷血無人性:碰上我算你倒楣,不是我要殺你是你命中注定。他的宿命價值觀直到最後被喬許布洛林的妻子打破,她死也不願擲銅板,她要哈維爾巴登自己決定扣不扣板機,她和丈夫的價值觀相同總是相信人性與傳統社會道德,因此哈維爾巴登至此才是真正和喬許布洛林及其妻子背後所象徵的價值體系正面對決;柯恩兄弟沒有直接演出哈維爾巴登到底殺了她沒,但是隨即讓他心神不寧發生車禍,而照他以前的風格,他是不會用喬許布洛林的方式買下那個小鬼身上的襯衫的。
至於苦苦追兇的老警長湯米李瓊斯試圖證明自己仍有勇氣,於是重回兇案現場,喬許布洛林喪命的汽車旅館;之前柯恩兄弟還讓另一個老警探提醒他和觀眾:兇徒總是會重回現場。湯米李瓊斯在門外駐足許久,巨大的身影印在門牆上,但他的心是否也足夠巨大呢?湯米李瓊斯拔槍進門,小心翼翼地搜尋角落暗處,當確知無人之後,他整個軟癱坐倒,之後便退休回家。
片尾他的快樂妻子早起說要去這去那,湯米李瓊斯問說有沒有需要他跟去的地方,老妻一口回絕﹝真是「No Country for Old Men」啊!﹞,於是他說起昨晚的夢境,夢中他的父親年紀竟然比他還輕,兩人騎著馬走過狹窄的山徑,而父親搶先他一步躍進一處隘口──對此,如果榮格那些關於影子與夢境的說法無誤──夢中的父親既是他的英雄形象也是他的影子,而他單槍匹馬重回命案現場那晚,先進門的不是他,是他的影子。
柯恩兄弟在《冰血暴》、《謀殺綠腳趾》之後便再無甚可觀的作品,《險路勿近」重回他們拿手的黑色電影基調,並且收放自如有取有捨,不輕易向取悅感官妥協,整部片由美墨邊境地景所透出的荒漠滄桑更加深人事乖悖的世態炎涼,三個主要演員各自展現不同神采,湯米李瓊斯結尾沮沮道出英雄老矣的悲涼則是他近年演出最為動人的一幕,至於那枚1958年的硬幣經過22年到底帶出什麼歷史觀?我只能說這是對1981年上台的雷根政府最強烈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