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張畫》繪畫的能量
電影中出現的圖像都來自設計與安排,都扮演著一定的解釋或者裝飾功能,隱藏的訊息為何?就看觀者接受多少了?
英雄所見略同,創作世界往往也會有所謂的節氣,在相似的氣流中飛翔起舞,後人檢視2010年的電影創作手痕時,或許會注意到不少導演都採用了「畫為心聲」的創作方式。
首先,以色列電影《遠離阿雅米(Ajami)》中的兩位導演柯提(Scandar Copti)與夏尼(Yaron Shani)一開場就透過小男生奧瑪的畫筆,「預告」或「憶想」著一場街頭槍擊血案。
其次,台灣導演鍾孟宏執導的《第四張畫》則是直接以畫入片名,讓男主角畢曉海的畫作,一張接一張地反應出他的人生風景,最後則讓第四張畫作為終結,讓現實的無奈帶給觀眾更多的想像空間。
第三,台灣導演張作驥執導的《當愛來的時候》,影星高盟傑飾演的自閉症患者,最愛拿起畫筆畫下周遭人事物,看似重覆的圖像,卻有著極其豐富的色彩與圖案,每一副畫似乎都在透露著神秘的心靈。
另外,美國導演Mark Romanek在2010年底推出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亦是讓Andrew Garfield飾演的男主角Tommy先是在童年時畫出了被同學指認為兔子,他卻堅持是大象的畫作,長大成人後,則又急著向學校校長推荐自己的畫作,希望能獲得青睞,希望畫作中展現的靈魂與才情,能夠爭取到延緩器官捐贈的特許。
四部電影中,主角的畫作都扮演著不同的「畫包戲」角色,四位導演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繪畫其實是一種語言。」創作者藉著畫紙上的線條、色彩和圖形,甚至作畫時的肢體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感受,電影則是從畫作的寫實背景中,看見更多隱藏其後的夢想與呼喊。
一切或許都呼應著法國詩人梵樂希(Paul Valéry)在《練習簿2》中所寫的:「人只在表面上是人。揭下皮膚,解剖:於是出現機械構造。你便迷失,在深不見底的物質之中,是你完全茫然卻又極重要的。」(商務出版社:『意象地圖』,p.111)會迷失的是凡夫俗子,藝術家的責任則是在迷宮中帶領大家看見不同的風景,對人的機械結構和化學變化,做出更有趣的導覽。
人們用畫筆表達的事物,往往反射出自己的心理與意識,可以是一種心理壓力的釋放和減輕,可以用來宣洩自己的情緒,重要的關鍵在於自我「無意識」或者「不自覺」的部分了以「意識化」,旁人則可以從具體的圖像、色彩或線條中去分析或理解創作者的意識,看似無心的信手拈來,卻能做出富含多元意義的解圖。
但是電影創作與畫作的結合,卻與「繪畫治療」無關,而是輔佐劇情的重要媒介,讓主角或劇情得能搭配畫作,讓觀眾能夠得到更多層次的真相理解。
例如,《第四張畫》中出現的第一張畫是父親的遺像。電影中的小翔父親是沒有臉的一具人體(一開場就躺在病床上,隨後又躺在殯儀館的停屍間),十歲的小翔用畫筆畫出的父親遺像,不可能達到百分百的真實,卻能夠看到父親平時不修篇幅和衣著簡便的模樣,家貧或者寂寞的符號,透過畫作即已完成了補充論述,不是經濟挫敗,人生窮苦,也許妻子不會落跑,也許不會留給孩子家徒四壁的清冷空間,以及空蕩蕩的電鍋與飯碗,也許不會沒有友朋出席他的告別式。
亦即,父親的遺像不但代表著小翔對父親的記憶,也記錄了他們的實際人生。
第二張畫的世界則是友情世界的紀錄。關穎飾演的老師要同學們畫出最好的朋友,他好友納豆的特徵,沒想到畫出的是「第三點」,納豆飾演的小混混是唯一陪他遊玩的朋友,雖然納豆只會偷車飆車,只會闖空門偷竊,甚至打劫同學的代辦費,但是納豆會吹牛,愛扮大哥,甚至愛炫耀自己的第三點,小翔畫出納豆的雞雞,其實是很忠誠地老師交出了一份他的人生報告。寫實,反而突兀,真實,反而讓人無法理解與接受。成人因為世故,所以驚擾惶惑;幼童因為純真與無心,反而揭露了成人的複雜(包括納豆道聽途說的魯莽與關穎的羞憤與疑慮)。
前兩張畫都只在寫實的意境上打轉,第三張畫則是一個男孩走在河堤邊的圖像。小翔看到的影像是失蹤哥哥的託夢?還是他認定哥哥已經遭遇不測的想像?在戴立忍的暗室獨白中,真相似乎已然浮現,那個躲在角落聆聽男人獨白的小孩究竟是誰?是不曾被戴立忍發現的小翔(沒有特寫,看不清楚)?還是冤魂不散的小翔哥哥小翼呢?
沒有標準答案的角落人影,對照第三張畫,家暴幼兒的弱勢情境,成就了一種寓言式的呼喚,關鍵在於真正關心小翔的師長們能否從畫像中讀出他的幽閉與恐懼?畫作已經從外在世界的素描,轉進了內心肌理與靈魂的剖析,峰迴路轉之餘,人生和電影的境界己經全然不同了。
我很喜歡《第四張畫》的結尾,老師要求小朋友帶鏡子到校,對著鏡子要畫出自畫像。小翔會如何畫出自己的臉呢?好問題。鍾孟宏留給觀眾的,其實和正拿起畫筆要畫下第一筆的小翔,可能是完全沒有交集的茫然,也可能是完全吻合的歎息,當觀眾也開始要畫下第四張畫之際,電影的解剖工程又從靈魂深處回到紅塵世界,可能是祝福,可能是祈願,更可能是……Who kno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