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假後浪推前浪—20年前《欲蓋彌彰》Glass,20年後《造假新聞》Claas
曾經獲獎多次的新聞金童,居然把新聞當小說在寫?!1998年美國記者的假新聞事件被翻拍成電影《欲蓋彌彰》,2018年德國記者竟也像歷史重演般,成為另一部電影《千句謊言》的原型人物。但揭穿過程沒有最曲折只有更離奇,背後還有著不同的造假心態。
2018年12月18日以前,克拉斯雷洛提烏斯是在德國獲獎多次的新聞金童、首位獲頒美國CNN年度獎的歐洲記者。2018年12月19日,震撼社會的消息重重砸下:一向標榜「有什麼,說什麼。」(Sagen, was ist.)精神的《明鏡周刊》(Der Spiegel),公開了自家的王牌記者雷洛提烏斯捏造新聞的事實。其中令人難以想像的,不只是他將近十年來寫下至少14篇造假新聞的誇張事蹟、胡安莫雷諾揭穿其行徑所面對的掙扎與危機,還有2021年他第一次公開接受雜誌專訪時,對於造假行為給出的說法。
1. 誰是吹哨者?我只是個「銀行搶匪的」計程車司機:
有人說胡安莫雷諾(Juan Moreno)是「德國新聞界的大英雄」,也有人語帶揶揄地將他形容成「如不定時炸彈般的同事」。事實上,從他記錄事件始末的書籍《造假新聞》(Tausend Zeilen Lüge : Das System Relotius und der deutsche Journalismus,2019)來看,他覺得自己更像應乘客要求把車停在銀行外「無知的計程車司機」,萬萬沒想到乘客竟然是銀行搶匪,讓他瞬間變成助其逃亡的共犯。不同於《欲蓋彌彰》(Shattered Glass,2003)是別家雜誌記者和史蒂芬葛拉斯(Stephen Glass)的自家雜誌主編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單純,莫雷諾是第一次被主管指派和克拉斯雷洛提烏斯(Claas Relotius)合寫報導就抓包的吹哨者。
揭穿造假新聞事件的胡安莫雷諾。
長達一個多月的追查過程,對於他這位籌碼相對較少的自由記者來說,可是會把飯碗和妻小生計都賠上的高風險行動。不過身為共同撰稿人,只要文章出事,他也無法置身事外:「如果我知道實情,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就會讓自己捲入其中。」既然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乾脆就挺直腰桿吧!只是這腰桿也不好挺,尤其第一次見識到「有著赴死般的鎮定」的說謊者,和寧可受騙不是真相的被騙上司們。
說到雷洛提烏斯那「有著赴死般的鎮定」,其實莫雷諾一開始也不相信有人的心臟這麼強壯,敢沒帶安全設備就獨自攀上懸岩峭壁。2018年,他在墨西哥採訪移民車隊的老百姓,雷洛提烏斯則採訪美墨邊境的美國民兵,以對立兩方的極大張力組成這篇誰也沒想到會以那種方式轟動社會的〈獵人的邊境〉(Jaegers Grenze)。起初,雷洛提烏斯未經討論就獨自一人寫出本該兩人合寫的文章,讓莫雷諾百思不得其解:我沒遇到的事怎麼都跑到文章裡了?
胡安莫雷諾以《造假新聞》記錄事件始末。
而這巨大的紕漏只是開頭,文章中那些像在拍電影的聳動情節,讓他深入調查後才發現雷洛提烏斯真的很認真在蒐集資料,以致於無須進行第一線的實地調查,就能將其他報導的內容移花接木,佐以他豐富的想像力以及真該去寫小說的敘事能力,創造出這篇終於被揭穿真面目的決定性造假新聞。然而,〈獵人的邊境〉其實不是雷洛提烏斯第一篇遭受質疑的文章。
2. 那些年,成功騙倒無數人的王牌記者,與他壓抑的精神問題:
「這是他過去一直操弄的真相與合理化之間的模糊界線。真相和合理化常被認為是同一回事,甚至經常被混淆。」—《造假新聞》
大學時期,雷洛提烏斯曾在求職信上以「他婉拒了實習機會」美化「其實並未得到實習機會」的事實;以「他訪問到知名足球教練」取代「其實只是在旁觀摩的實習生」的真相。2011年,他決定當起自由撰稿人,不久便為自己累積好幾座新聞工作者的獎項,迅速成為備受關注的新聞界新星。當《明鏡周刊》2015年邀他從固定合作的自由撰稿人轉任正式職員時,他以照顧罹癌的妹妹為由婉拒了許多新聞工作者夢寐以求的職位,過一段時日再被詢問才正式加入。
克拉斯雷洛提烏斯曾獲頒美國CNN年度獎。
諷刺的是2018年戳破謊言後,才發現他杜撰過的新聞還包括得獎之作,而罹癌的妹妹也不存在。關於這些或大或小或沒必要的謊言,他在2021年7月份的瑞士知名雜誌《Reportagen》中,一篇標題為《Ich hatte nicht mehr das Gefühl, eine Grenze zu überschreiten》的專訪文章給出說法:當時他確實有照顧某人,但不是妹妹,而這只是怕自己無法勝任該職所找的藉口。再將時間軸往回推,其實早在他2013年首次榮獲德國記者獎(Deutscher Reporterpreis)後,就曾拒絕過《明鏡周刊》社會編輯部的實習邀請。因為以前的同學印象中受歡迎但低調孤僻的他,幾年來已習慣主要和自己相處、與他人保持距離。要他和同事們共事長達兩三個月,對他而言是種壓力。
更詳細來說,他19歲時發現自己開始出現與現實脫節的狀況,但當時他選擇壓抑並將其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直到爆發造假新聞的事件,他才正視生病的精神問題,逐漸去拆解那些他過去也不了解的自己:「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開始明白我是如何走到這個常人不可能到達的地步。對我來說,無拘無束的寫作能幫助我面對、控制和遠離我與現實失去聯繫的問題。」換言之,他過去嘗試以創作蓋過失實的感受,與史蒂芬葛拉斯是對外界的肯定上了癮而造假新聞不同。可惜的是,他所寫的是新聞,不是小說。當新聞摻入誇大、不實或重新組合的故事情節,便無法被稱為新聞,而是改編自新聞案件的故事。因此,曾經無病識感或許和這些行為有所關聯,但他表示精神疾病並無法為他造假新聞的行為開脫,為此向受其所害的大眾道歉。
克拉斯雷洛提烏斯接受《Reportagen》專訪 / 攝影師:Julius Hirtzberger。
3. 寧可受騙不是真相?為何水落石出總是那麼難:
以吹哨人胡安莫雷諾的角度切入描繪這起事件的《造假新聞》,將被改編成喬納斯内、《不良鮮師》艾利亞斯穆巴瑞克主演的電影《千句謊言》(1000 Zeilen)。而早在德國爆發雷洛提烏斯案的20年前,美國1998年就有位假新聞前輩史蒂芬葛拉斯,其經歷於2003年被改編成電影《欲蓋彌彰》,彼得賽斯嘉因為飾演在別家雜誌踢爆後決定找出真相的自家雜誌主編,角逐金球獎最佳男配角獎。不過兩起類似的造假事件,吹哨人卻背負著不同的揭穿命運。葛拉斯案的苦主是那位主編查爾斯萊恩(Charles Lane),當他查明葛拉斯確實造假新聞時,得面對其他下屬都很信任葛拉斯,而對他心生不滿與質疑。
《欲蓋彌彰》
雷洛提烏斯案就不一樣了。最先發現問題的莫雷諾是半個自家人,不是恨不得搶到獨家新聞的外人、不是握有決策權的上司,也不是公司的正式員工。向上司報告疑點時,始終被視為忌妒雷洛提烏斯的造謠者。讓他忍不住嘲諷自己:「勇氣可嘉和蠢不可及之間只有一線之隔。可惜的是,人往往要到跨出那條線,才會察覺到那條線的真實存在,只是到那時通常都為時已晚了。」他懷疑的人是同事眼中忠厚老實、最不該被懷疑的人,是上司眼中值得重用和提拔的人才。以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來說,雷洛提烏斯通過考驗了。再以現實面來看,沒有造假新聞才是好消息啊。而且莫雷諾提出的質疑,雷洛提烏斯都能拿出證據一一打臉他。儘管在莫雷諾鍥而不捨的追查下,最後證明雷洛提烏斯連拿出來證據都是捏造的。
畢竟,經驗老道的雷洛提烏斯可不是第一次面對質疑。2018年7月,他寫的〈最後的女證人〉曾收到熟知該議題而發現錯誤的教師烏爾女士的來信:「雷洛提烏斯以兩點做法順利為自己開脫。首先他耐住性子,沒有直接反駁烏爾提出的疑點。再者,他把自己形容成《明鏡周刊》技術問題的受害者。這種受害者策略成功的機率很高。」當質疑者就此打住,他就能少講一個可能會被拆穿的謊。但這回他面對的是莫雷諾,一個不揭穿他的謊言會有自毀前途風險的共同撰稿人、揭穿他的謊言就得追查到最後否則真會毀了自己前途的記者。謊越說越多,終究有紙包不住火的一天。
《造假新聞》將被改編成喬納斯内、艾利亞斯穆巴瑞克主演的電影《千句謊言》(1000 Zeilen)。
然而,造假後浪會就此不再推前浪嗎?或許就像莫雷諾所說的:「追根究柢,這是人性的問題,並非廢除某種特定體裁(報導文學)就能得到解決。未來依舊會有記者不遵守工作倫理,寫出誇大、甚至杜撰的報導。他們終究是人,而人就可能做出這些事情。放諸各行各業皆然。」
●參考資料:
黃慧珍(譯)(2021)。造假新聞(原作者:Juan Moreno)。臺灣商務印書館。(原著出版年:2019)
Margrit Sprecher, Daniel Puntas Bernet (2021). Ich hatte nicht mehr das Gefühl, eine Grenze zu überschreiten. Reportagen, 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