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成為摯友的愛情:在《藏愛的畫像》中釋懷不一定有解答的遺憾
芬蘭畫家海倫娜有個相殺仍隱隱相愛的母親,有個她為情所苦大病一場時出手相助的同名好友,還有一段痛徹心扉、只能成為摯友的愛情。她看似靜如止水、潛入才發現暗潮洶湧的內心世界與活過的一生,冷冽中透著和煦的溫度,令人深深墜入、難以忘懷。
《藏愛的畫像》是近期在追過一陣子後不時盤據腦中的作品。還記得去年秋天在戲院初次看到它的預告時,滿身雞皮疙瘩的自己。今年八月底的早晨,終於在Hami Video上靜靜地折服於它冷冽中透著和煦的溫度、以自然光捕捉芬蘭鄉間日夜昏晨那美得令人屏息的日常景象。芬蘭畫家海倫娜(Helena Sofia Schjerfbeck)表面看似靜如止水、潛入才發現暗潮洶湧的內心世界與活過的一生,直接而純粹地反映在她的畫作上:她在世間的所見,她口中始終畫不好的無聊自我,還有她曾長期難以放下、只能成為摯友的愛情。
我欣賞她沉著的談吐與想法的陳述。1915年左右、50幾歲的她才開始備受推崇。曾有訪問者這麼問:「妳的作品描繪戰爭與貧窮,目的為何?畢竟這些題材感覺不太適合由女性藝術家處理。」她說:「藝術家在創作時,從不預設闡述作品的立場。靈感來自事物本質,可遇不可求,只是透過藝術家之手表現出來罷了。」最後以兩句話總結:「我不喜歡被貼上女性藝術家的標籤,藝術家就是藝術家。」現今的我們都有仍需努力的平權之路得走,更何況是當時,那個肉得男性先吃、女性賺的錢得上繳給家族的年代。
「她究竟是我生命中寶貴的折磨,抑或是我成功路上的終極阻礙?」
一個時代的氛圍,從一個家庭便可窺見一切。她有個時常相殺仍隱隱相愛的母親。當她被畫商發掘而事業正要起飛時,暫且不必拮据地好好享用一餐的餐桌前,母親制止她伸手夾肉的手,丟下一句「肉得男人先吃」。之後是她們中間那位她已成家且同樣有在作畫的哥哥,把肉夾一盤遞給她。不過,當她的畫展成功落幕,掙了不少錢後,哥哥竟然前來告知這些錢須上繳家族的規矩。對不曾拿過哥哥收入半毛錢的她而言,完全是不可理喻、毫無公平可言的約束。即使她無畏他人將如何說嘴地拒絕這個要求,仍不敵半夜偷偷摸走她畫作,打算送給哥哥賠罪並被她抓包的母親。
然而,當母親時日不多地病臥在床,百感交集的矛盾心緒也朝她襲來。她所恨的,或許不是母親本身,而是承載整個時代陳腐價值觀的軀體。可恨又可悲的是,這個軀體同時也是她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我看著一個母親有時對女兒的關心是如此真誠,卻也真正地傷了女兒的心。它不是我想像中歡喜冤家般吵得好氣又好笑的親情,而是一言不和就開嗆的言語戰爭。因此,海倫娜無法在終須一別的感性氛圍下,只看見母親的傷害如何反轉成她捍衛自己的力量,也無法在母親偏心的愛當中否認母親對她的愛其實也存在。矛盾卻真實的情感描繪,令人看完久久無法忘懷。
「總有一天妳會重新昂揚,如同金屬般清脆而堅硬。」
另一條讓觀眾寬心不少的支線,是海倫娜那同樣也名叫海倫娜的藝術家好友韋斯特(Helena Westermarck)。兩人在主角尚未成名時,就時常切磋交流、通信談心。當主角為情所苦大病一場時,也是她出手相助,讓主角住在自己家休養:「記得我跟裘恩分手時,妳寫了什麼?妳說『總有一天妳會重新昂揚,如同金屬般清脆而堅硬。』」她讓主角記得自己的好,以曾被主角安慰的字句回頭鼓舞主角。她們的相伴相惜,無疑是友誼最美好可貴的樣貌。
「憂傷潛伏在你我的關係裡,被當成了幸福;而我耽溺在愛的空殼裡,愛,終將灰飛煙滅。」
而海倫娜另一段永恆的友誼,卻是歷經一段痛徹心扉而來的。因為那對她而言,是段只能成為摯友的愛情。這段情誼,是從艾納(Einar Reuter)跟隨畫商拜訪她的崇拜之情開始。相差19歲的兩人,一起作畫時就像平起平坐的畫友。但來到歷練的現實面前,海倫娜主動提議支付旅費讓艾納到她曾去過的地方,便顯示出兩人的差距。艾納終究無法如自己所盼的,和海倫娜處於對等關係,這段崇拜之情終究比較適合停留在崇拜。
因此,之後一切的欲言又止、顧左右而言他,或許是艾納比較早從這場夢醒來。他在海倫娜去過的地方邂逅了未婚妻,對海倫娜說:「或許訂婚的決定太倉促……我想說的是,妳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藝術家,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人。」曾在彼此之間流竄的情愫,留在海倫娜畫著艾納時那一刻的對視、停在彼此身上的指尖,艾納書寫著關於海倫娜的書籍,便已足矣。
曾經漫長的思念、失去的痛苦、未曾說開也放不下的情感,在海倫娜跟艾納重拾友誼後,逐漸迎來真正的釋懷:「如今,我終於懂了。總有一天,我們會遺忘我們曾試圖抓住的生命靈光。當拋卻了多餘的追求,心中純淨如白紙一張。然後,我們終能找到喜悅。」遺憾不一定有確切的解答,但隨著歲月前進,或許會遇見照亮此刻的光。將過往安放,對生命綻開那一抹釋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