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計劃》與其嚴肅面對死亡,不如說個笑話吧。
《天堂計劃》從多方角度來切入、來看待安樂死。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問答題,由每個角色在不同時間、階段不停拋出,沒有人知道正確解答。導演法蘭索瓦蘇容以他的方式來告訴觀眾「人終將一死」,既然這樣何不輕鬆一點面對這必然會來的結局?
劇情簡介:
年過八十的父親突然中風,艾曼紐在醫院和家庭之間來回奔波,要面對罹患帕金森氏症的憂鬱母親,跟父親有曖昧關係的昔日情人還時不時跑出來亂。
孩提時期的她總因父親嚴厲的管教,恨不得將他殺掉,如今父親竟向她提出請求:「請幫我了結這一切吧!」讓她百感交集,陷入兩難。
面對垂垂老矣、生活已無法自理的父親,她該幫助他完成殺死自己的心願嗎?
安樂死就普遍認知上可分為三類,主動為患者結束生命的「主動安樂死(Active Euthanasia)」、停止繼續治療直待自然死亡的「被動安樂死(Passive Euthanasia)」,以及最具爭議的「協助自殺(Assisted suicide)」,也就是由患者主動提出此要求,並且由自己親自執行結束生命。以台灣為例,是已立法容許被動安樂死的階段,過去從提倡到立法費時30年,終於在2000年通過《安寧緩和醫療條例》,賦予末期患者立意願書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或接受維生醫療抉擇的權利,意即患者有權決定「不再靠醫療照護、維生設備等來延長生命」,可以在病危時停止急救但「不能『主動』選擇提早結束生命」,而在2019年《病人自主權利法》也在台灣正式上路,內容大致是跟《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相近,明確指出能讓20歲以上的成年人與醫護人員預立醫療決定書,表達在未來若符合所謂的特定臨床條件時,願不願意接受維持生命治療等等的想法,不過首要條件是立書當下當事人是在清醒狀態才有效。
不論是《安寧緩和醫療條例》或是《病人自主權利法》都是「被動式的選擇死亡」,和主動結束患者生命的安樂死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因此就感覺上雖然患者有著「選擇權」,然而實際上患者不過也就只是在等待時間、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來的時機點,在這等待的過程中只得無奈的痛苦活著。正因為如此,近來「尊嚴善終」成為熱門話題,事實上立法院曾一讀通過《尊嚴善終法案》,患者在意識清楚、有完全行為能力、罹患無法治癒的末期疾病、排除自身社會與經濟因素(例如有刑責、負債)等條件,就能由醫師來進行「協助自殺」或稱「醫師輔助自殺( Physician-Assisted Suicide)」,而協助這項行為的醫師因此條例可避免掉民事、刑事和行政的相關責任,但依然可能面臨到其他問題,像是輿論壓力與身心健康等等。由於安樂死涉及到的層面太廣,光就「如何界定患者本人『自願』想死?」或者是與醫療倫理中的助人價值矛盾...,所以台灣至今依舊無法、也不敢輕易踏出那一步,現行法律亦有一條明定「教唆或幫助他人使之自殺,或受其囑託或得其承諾而殺之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談到台灣安樂死議題,最著名的應是前體育主播傅達仁於2018年前往少數合法允許協助自殺的國家瑞士完成安樂死的新聞事件。長期飽受胰臟癌之苦的傅達仁從2016年便開始推動台灣安樂死立法,但無奈牽涉到倫理問題與法律爭議始終未有結果,他只得遠赴瑞士尋求一間名叫「Dignitas(尊嚴善終權利協會)」的機構協助,在取得綠燈資格與歷經數次延後之後,終在2018年6月7日飲下戊巴比妥鎮靜劑(Pentobarbita)結束生命。理所當然的,傅達仁的行為掀起熱議,正面與反面評論都有,爭論不休直至現在還是沒辦法達到共識、甚至找到一個平衡點,台灣要立法安樂死合法恐怕不太容易。
《天堂計劃》改編自《池畔謀殺案》編劇艾曼紐貝爾南在2013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書中內容正是紀載著她當時幫助父親安樂死的種種回憶與經歷。如同在台灣談到安樂死議題必定會有爭議那樣,和台灣同樣只允許被動安樂死的法國其實面臨到的問題和台灣很像,即使未曾碰到關於安樂死的難題,可確實曾經和朋友談論過、也討論過安樂死的好與壞、是要痛苦的活著還是要有尊嚴的死去?我想正是因為這個「很像」,才讓人在看這部電影時很有感覺與感觸,會忍不住的將自己放入到角色裡然後問著自己,如果自己是艾曼紐會怎麼做?如果自己是安德烈會做出什麼選擇?如果自己是機構人員會怎樣看待協助自殺這事?如果是身旁親友是會勸還是支持?導演法蘭索瓦歐容從倫理問題與法律爭議中來看生死議題還有探討生命本質,女兒艾曼紐與父親安德烈、第三方(親友、醫院、機構)間彼此想法、理念、立場等各方面上的不同,他們對安樂死這件事的堅持與勸退、支持與反對,他們情感上與行為上的衝突與拉扯、矛盾,他們在這或許將會是安德烈人生最後一哩路的路途上感受到的、體悟到的甚至改變的,都值得細細咀嚼、慢慢思考。
「我要妳幫我了結,我要妳幫我了結,聽到沒?我要妳幫我了結。」
《天堂計劃》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問答題,由每個角色在不同時間、階段不停拋出,沒有人知道正確解答,正如同艾曼紐不知道該怎麼辦。大概就像《親情解鎖》裡的父子,父親嚴苛的管教方式與態度讓兒子選擇與之疏遠,即使劇情沒有特別提到,然從許多小地方能知道,安德烈相當重男輕女,在經歷妻子首胎兒子的流產,他也承認後來把艾曼紐當成兒子在教,安德烈的嚴厲與刻薄對待,讓艾曼紐曾經動念想要殺死他,只是「想想而已」跟「實際動手」還是有很大不同,當中風後、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的父親開口向自己提出「幫他了結」的要求時,艾曼紐反而無所適從。她當然可以滿足父親的願望,但是事前的準備工作與程序,還有之後會接踵而來的諸多問題,誰要負責?不是簡簡單單的把父親丟到瑞士注射藥劑等死就好,如何面對眾親友的疑問?如何避掉尚未立法允許的法國法律?更重要的是,如何承受與消化這份心理壓力?
為了盡可能的完整這項議題,電影從多方角度來切入、來看待安樂死,也從不同角色所站的不同立場給出不同看法分享,例如醫院方面與尊嚴善終權利協會機構就各自針對患者「想要進行安樂死」的想法給出不同解釋,醫院這邊當然會覺得,患者僅是因為治療過程痛苦才想早日解脫,但只要病情一旦好轉這樣的想法就會淡掉了,可尊嚴善終權利協會則想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選擇權都該在患者手上才是,有人願意與病共相處直到生命盡頭,自然也有人會像安德烈,想要在適當的時機心滿意足的離開。與此同時,《天堂計劃》也讓艾曼紐陷入兩難,先姑且不論自己怎麼想,她是要遵從父親的想法但得面對眾親友的責難?還是跟著眾親友勸退父親打消念頭、更或許直接不答應但親子關係恐怕會因此變得緊張?於是,艾曼紐在不斷被推遲的安樂死日期到來之前,她聽著身旁的每種聲音,然後讓自己跟著在混亂中思前想後,直到想到絕不會是正確解答但還是不得寫出來的答案為止。
「這個爸爸很糟糕,可是我愛他,我非常愛他,我好希望有個像他這樣的朋友。」
「那就幫他這個忙吧,把他當朋友一樣。」
誠如前面提到的,《天堂計畫》就是透過不斷的拋出問題再不斷的思考解答,艾曼紐在這樣反覆的過程中得以去探索、尋找自己答應或是拒絕的意義、第三方支持與反對的理由、以及父親做出此決定背後富含的生命哲理。劇情看似輕描淡寫的描述,實則每一筆都充滿力道,兩位主要演員蘇菲瑪索與安狄度索里亞恰如其分的細膩演出,尤其是前者充分讓人感受到她內心面臨到的煎熬,幾處情節的安排、像是她把父親咬過一口的三明治從醫院帶回家、從原來想直接丟進垃圾桶到冰到冰箱、然後又再一日將之放至保鮮盒小心意義收著,最後卻又在某天回家後把它丟掉,這樣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到毅然決然的前後變化,強烈明示著她想法上與心態上的轉變。《天堂計畫》展現出了不同的蘇菲瑪索,從狂放性感的熱情表演轉為內斂感性的深情演繹,和安狄度索里亞的父女戲並不像《父親》裡的安東尼霍金斯與奧莉薇亞科爾曼那樣激烈卻仍然深刻。
沒有讀過艾曼紐貝爾南的原著小說,可導演法蘭索瓦歐容所執導的《天堂計畫》以很輕鬆幽默的方式在看待生死,不讓電影因議題變得沈重,也不刻意賣弄悲情,反而是有種「笑看生死」的風趣態度,兩個女兒和父親之間亦充滿著許多讓人莞爾一笑的幽默台詞,比如在最早艾曼紐向妹妹提及父親的要求時,妹妹芭絲卡還反過來跟她說父親的這個要求搞不好是他要送給艾曼紐的一份大禮,畢竟他也知道女兒很想殺了他,能在最後給女兒一個親手了結自己的機會也算圓滿?還有,後來在討論延後前往瑞士的日期時,安德烈提議乾脆就三月第一個禮拜,想不到芭絲卡反對的理由不是要阻止父親,而是那一週是「她的生日」。用許多看似不適合當下氣氛與場合,要是在正常情況下講出來會被白眼的微無厘頭台詞來沖淡那個當下理應會有的、包含悲傷在內的情緒,導演法蘭索瓦蘇容以他的方式來告訴觀眾「人終將一死」,既然這樣何不輕鬆一點面對這必然會來的結局?面對死亡,與其嚴肅以待,不如放輕鬆來說個笑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