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ETTE:星夢戀歌》 - 他凝視深淵,只看見黑暗的自己
Henry對名氣與愛情,可說是又恨又愛,充滿矛盾。他自認深愛Ann,但他仍然把自己擺在第一位;他需要觀眾,需要收入與地位,但又忍不住要挑釁觀眾。而Henry的自我中心,終究讓他身邊的一切美好都消失。
《ANNETTE:星夢戀歌》是《新橋戀人》導演李歐卡霍的第一部英語電影,以音樂劇形式探討激情與愛情、名氣與私人生活,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與最佳配樂。我對這部片的大膽感到佩服,有些段落與細節也很吸引我,但沒有辦法真心喜歡。
導演李歐卡霍與女兒Nastya在電影開頭就入鏡,從第一首歌曲〈So May We Start〉,觀眾跟著劇組與演員們,從戲外走進戲內,從真實穿透至他們的虛構世界。在洛杉磯,Henry(亞當崔佛)是單口喜劇演員,Ann(瑪莉詠柯蒂亞)是歌劇天后,他倆相戀結婚,生下一女Annette。
此後Henry人氣漸漸下滑,常常在家帶孩子,Ann的聲勢則如日中天,兩人關係日漸惡化,Henry的自毀與暴力傾向逐漸浮現。
Ann是優雅的化身,唱的是上流社會欣賞的歌劇,穿著精美設計的服裝,中規中矩地表演;Henry除了是較屬於通俗文化的單口喜劇演員以外,他的舞台打扮更像一個拳擊手,穿著一條四角褲與浴袍就上場,其「幽默感」則不斷挑戰觀眾的忍受度極限。不管從哪方面看,兩人的差異都相當大。
Henry對名氣與愛情,可說是又恨又愛,充滿矛盾。他自認深愛Ann,還結了婚,但他仍然把自己擺在第一位;他需要觀眾,需要收入與地位,但又忍不住要挑釁觀眾。Henry很愛「笑」,但他的笑永遠帶著嘲諷,是從苦痛與黑暗之中擠出來的訕笑。而Henry的自我中心,終究讓他身邊的一切美好都消失。
Ann擔任歌劇女主角,總是一直在舞台上死去,她的死亡意象,在人生走下坡的Henry心裡不斷出現。有回當Henry騎上他帥氣的重型機車,在黑暗的公路上馳騁,他眼前浮現Ann穿著歌劇表演服裝的身影,她的成功擋在他眼前,他的車碾過她身影,但她又一次次出現。這段畫面完全呈現他們的夫妻關係,不管兩人唱再多次〈We Love Each Other So Much〉也無法改變。
兩人的女兒Annette雖然年幼,但在某事件之後,開始唱出與母親Ann一樣美妙的歌聲。這個特質很有趣,當一對男女有了孩子,就得接受這塊骨肉身上有另一半的基因、有相似之處,看著眼前這個寶寶,就會不斷被提醒當年自己選擇了誰,無論現在還喜歡對方與否。在《ANNETTE:星夢戀歌》裡面,劇情發展使得這項提醒更黑暗,更刺進Henry內心的秘密。而Henry竟利用Annette的歌喉來牟利,是對Ann的才華更深一層的輕蔑與剝削。
導演讓嬰幼兒時期的Annette以木偶出演,除了方便完成年幼演員難以達到的動作與要求以外,也有另一層「被操縱」的暗喻,並替這部奇異的電影添加更古怪的色彩。
《ANNETTE:星夢戀歌》的詭異感,對我而言頗為斷裂、疏離,它的幾項特質是彼此衝突的,因此我常感到無法入戲。例如,原本「音樂劇」形式可以讓角色們不受限地表達內心感受與獨白,但《ANNETTE:星夢戀歌》的歌詞所描繪的種種,多數從畫面就看得出來,使得簡單的故事更顯單薄膚淺;而主角亞當崔佛寫實、甚至略帶誇張的表演,配上過度重複、半念半唱的歌詞(本片幾乎完全都是用唱的),讓偏向機械式的聲音調性、搭配較為激動的情感表現,造成強烈的矛盾與疏離感。
不過,還是有幾幕戲讓我非常喜歡,尤以接近片尾的一場對話,兩方的暴發力極為驚人,童星Devyn McDowell的表現簡直無懈可擊;此外,暴風雨中的一場船上之舞很棒,色調、氣氛、兩位主角在搖晃船隻上的移動及角力,既美麗又駭人。此外,與「性」有關的戲碼,例如一場奇妙的床戲、以及之後讓口交與生產畫面穿插對比的戲,都屬詭異又教人難忘的場面。
更令我大讚的是演技。亞當崔佛是本片實際上的唯一主角,他在這兒如《星際大戰》系列的凱羅忍那般黑暗,高大身材更凸顯Henry這角色的危險味道,觀眾真的能看見Henry所謂「黑暗的深淵」是何種樣貌,而《ANNETTE:星夢戀歌》就像他發燒時做的噩夢,令人不適又難受。
另外想特別提的是,在影集《宅男行不行》飾演Howard的Simon Helberg,也在本片演出某個重要角色,為避免觀影樂趣,細節在此不多說。這角色跟他在《走音天后》飾演的有些許類似,但在《ANNETTE:星夢戀歌》有更寬廣的角色轉變與發展,他的表現實在非常亮眼,讓我衷心希望Simon Helberg有更好的戲路發展。
整體來說,本片的怪異是讓觀眾很有距離感的怪,實驗性質頗高;Sparks樂團創作的曲目,除了本文提過的兩首歌曲以外,大多沒有讓人留下印象的點。但難忘的主角演出與幾場戲的編排,讓我無法直接給這部片負評就是了。
***以下有雷***
觀眾第一次看Henry上台表演時,他說:「我成為喜劇演員,是為了卸下人們防備,這樣我才能講實話而不被殺死」,這時的Henry還能引人發笑;但第二次出現Henry的表演時,他告訴觀眾,他殺死了妻子,是搔癢把她給搔死的,雖然觀眾知道這是「喜劇玩笑」,但已經不好笑,因為觀眾感覺得出來那背後的「真」,感覺到那即使不是實話,也是真實的願望。Henry以前的「真實」,能夠令他討喜,因為總還有一群人、夠憤怒的人,能欣賞這種真;然而當他的「真實」開始不受歡迎,Henry才認識到自己確實只是一個小丑罷了,當年鼓掌的觀眾並不是真的欣賞他,只是想在貧乏無趣的生活中,享受一下Henry乖張的怒氣與挑釁,Henry仍是在「討喜」,在「投其所好」,觀眾並未真的佩服他,也從未確實需要他,只是想跟個罵街的人一起宣洩。
於是Henry唱出"Once profound, for a clown.",體認到他與Ann的距離,明白他永遠無法如Ann那樣被人尊敬。Ann是縮小、犧牲自己來成就一項藝術,她每晚在舞台上死去更強化這個意涵,而Henry始終只是在把自己的脾氣與情緒垃圾倒出來罷了。藝術的高低或許不好說,但它的價值終究是有差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