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點》一瓶十美金的綠色蔬果汁背後…
原本的「本土奧克蘭人」感覺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外人,無法習慣新秩序,這樣在光譜兩個極端的族群要和平相處,本來就不易,而目前大多數好萊塢主流電影的盲點,就是較為缺乏Collin與Miles這些人的觀點,帶觀眾看見許多「盲點」,非常有意思。
看《盲點》之前,我完全沒研究它是什麼電影,只知道好像有黑人、有嘻哈,但看完後我覺得好驚豔!從美國加州奧克蘭一位還差三天就要緩刑結束的黑人生活中,看見種族問題、仕紳化、警察暴力對主角家鄉的影響。雖然包含這麼多社會議題,聽起來有點沉重,但它並不悲傷,最後看完是可以帶著正面、輕鬆的心情出戲院的,而且它的確如其名,帶觀眾看見許多「盲點」,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很推薦大家去看。
Collin(Daveed Diggs)是住在奧克蘭的黑人,先前坐過牢的他,還剩三天就要結束緩刑期,正式重獲自由,但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目睹了不該看見的事情。這對他帶來重大影響,是否會讓他再回監獄?會否影響他與白人摯友Miles(Rafael Casal)的關係?
今年恰巧有三部頗有能見度的電影與奧克蘭有關,一部是《黑豹》,另外兩部是在影展傳出好口碑的《抱歉打擾你》(Sorry to Bother You)與《盲點》。《盲點》片頭的對照畫面,一針見血闡明奧克蘭是什麼樣的熔爐。一方面黑白混雜,存在種族矛盾與衝突,近年來還受到旁邊的舊金山房價飆升、帶動奧克蘭房價跟著上漲以及科技新貴移入的影響,開始了仕紳化/高檔化,帶來另一種分歧。
在這背景之下,《盲點》用「Collin能不能撐過緩刑期的最後三天」製造出緊張感,將擺在紙上聽來沉悶的議題,拆解成一目了然、具有戲劇張力、又能打進觀眾心裡的高明之作。
Collin與Miles的職業是搬家工人,最能看見社區住戶的變化。他們發現自己自幼生長的地方,漸漸變得陌生,外來的白人雅痞或富裕的科技新貴移民把他們的高檔興趣也帶來,原先的黑人居民處境越來越差,甚至快租不起自己家鄉。原本的「本土奧克蘭人」感覺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外人,無法習慣新秩序。這樣在光譜兩個極端的族群要和平相處,本來就不易,而目前大多數好萊塢主流電影的盲點,就是較為缺乏Collin與Miles這些人的觀點,《盲點》補足了。
但《盲點》沒有偏向哪一邊,仕紳化雖常成為笑點,但並不全然負面,而且Collin其實願意試著調整、嘗鮮,試試普通雜貨店新擺的一瓶十元美金的綠色蔬果汁,Collin的母親也說現在這區可以有好食物挺不錯;不過,本片也同理Miles的失落——他超愛的漢堡店,現在竟成為素食漢堡店,連細細油油的薯條都變成了三角薯塊,還開始替一些科技公司做外燴,除此之外,奧克蘭漸漸塞滿一堆文青休閒,隨處可見裝模作樣的文藝青年,Miles原本崇尚的生活方式頓時變得過氣,空間被擠壓,再再令他感到恐慌憤怒。
這些文青玩意挺敏感,因為它不只代表改變,還帶著「改善」的意味,是一種比較,一種我比你好的宣示(至少,比你貴),再加上背後價值觀的衝突,就更敏感。其實這類衝突在各種地方都見得到,所謂「高級XX人」、「假掰文青」、「糞青」、「從XX看天下」等等稱號都可說系出同源,但從《盲點》裡頭從Miles觀點呈現的,說穿了就是差異太大,生活空間又被大幅影響,造成的被威脅感,並非「Miles老古板、拒絕改變」這樣三言兩語的「戴帽子」理由可以解釋完的。
比「誰比較高級」還要敏感的議題,自然就是種族議題、以及讓這問題更燃燒的警察暴力問題。Collin緩刑期間結束前三天的晚上,開著卡車趕回中途之家以免違反宵禁規定時目睹的,是一樁白人警察追逐並槍殺黑人平民的事件,《盲點》未對案件另做解釋,包括死者的背景生平以及當時是否持有武器都未另行說明,這個模糊的處理方法很有意思,因為在現在的社會脈絡下,太多各說各話的、不同「版本」的事實,以及不同族群太深重的情緒,使得大家探討事件時容易依靠感知,選擇性看見或忽略事實,因此媒體也知道如何利用感受的操作,特別挑出黑人過去穿囚衣的檔案照,白人警察的照片則是著警服,並且電視報導也提到這名黑人身上有武器。但在當時的現場,觀眾與Collin只看到一個死命往前跑的黑人,如果他身上真有武器,他不僅沒有要使用的打算、也不可能有機會用,也就是說事件後的各種解釋說明與後見之明,在事發當時根本不該是關鍵。如果觀眾還是認為「不管啦反正如果身上有武器所以警察先殺了他以自保也是無可厚非」,那麼《盲點》後段還有一個對照組,也是一位黑人,身上有武器走在街上,有警車靠近,各位可以再次思考在那種狀況下,而且注意是在警民相互信任度極低的狀況下,那是多麼叫人驚慌失措、任何一個沒想清楚的舉動都可能讓悲劇發生的情境。
目睹警察殺人案之後,Collin的憂懼更深,幾乎表現出壓力後創傷症候群的徵狀。他的黑皮膚以及代表其身份與文化根源的辮子頭,讓他在別人眼裡很容易被當作街頭混混,現在又有了案底,以後一定是最容易被人定罪的對象。緩刑結束後,他的生活仍將永遠處在恐懼之中。
事情本質,敵不過它被怎麼觀看。片中出現的"Rubin's Vace",是心理學裡非常著名的圖像,有人第一眼會看到兩張人類側臉、有些人則看到花瓶。畢竟人有盲點,人事物會被我們當作什麼,完全取決於我們怎麼看。
他人的「盲點」對人的行為影響非常大,因為別人如何看你、對待你,會扭轉你的作為與想法。就如同做什麼都會被臭罵的孩子,比較可能會退縮、掩飾自己。黑人小孩可能從小被媽媽教著在警察身邊要很小心、萬一感受到危險就趕快舉起雙手說「別開槍」,這種教育與培養出來的直覺反應,是白人孩子不會有的。
Miles已經算是很了解黑人困境的白人(女友跟童年至交都是黑人),但他還是有盲點,看不出自己的行為為何會害到一起混的Collin,畢竟別人觀看Miles就是把他當成一個白人,一個相對安全、較不具威脅的人,所以Miles已經習慣做很多事情可以沒有後果了。白人可以任意挪用黑人文化到自己身上,例如刺青、嘻哈等等,卻不用承擔真正當一個黑人的後果。Collin行為像刻板印象中的白人,Miles像黑人,但外人都看不見這些,兩人一同工作時,同在搬家公司車上,前頭被別人的車擋住,Miles生氣大罵,Collin安安靜靜,結果被客人投訴的是「綁辮子頭的黑人」。種種例子都讓Miles更自在更大膽地「做自己」,而Collin則想更退縮。
但Miles之所以擺出那些暴力、霸道的氣息,或許也有別人看不見的理由,Miles身處黑人較多的社區,潛意識可能需要隨時看起來強悍才安全,而且在社區不斷改變之下,或許他也怕若不盡量標上這個社區的黑人特質,在別人眼裡他跟最近才搬來的外地白人沒有兩樣,對很以自己的藍領階級與奧克蘭傳統在地文化為榮的Miles而言,那是他最痛恨的事情。
所以當Collin與Miles終於談起關於種族特權、優勢這個話題時,相當精彩,簡直像在「開眼」。這部分就是《盲點》最想呈現的「盲點」。片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盲點。警察想尋找的、刻板印象中的黑人特質(如暴力、野蠻、威脅公共安全),其實可能就在某個白人身上,但警察看不見;Collin只知道包容一起長大的摯友Miles是義氣,但沒看見他前女友Val所提醒的,Miles可能無意間對Collin帶來悲劇命運;Miles只想拿槍耍帥與保護家人,以為這是很有男子氣概、保護妻小的事,但他看不見這可能對家人造成負面影響;Collin只看到白人警察殘酷地直接槍殺黑人,但他看不見那位白人警察在那樣千鈞一髮之際,心裡可能也是很害怕的,萬一黑人真的反過來攻擊,白人警察也會死。這些細膩觀察、深刻討論及同理包容,是讓《盲點》不同凡響的關鍵。
《盲點》是導演Carlos López Estrada的第一部電影作品,非常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勢,充滿活力與幹勁,急著把好多想法用進去,影像風格帶著史派克李與艾德格萊特的味道。他的影像頗有張力與感染力,善於使用燈光、構圖、甚至幻想畫面與夢境,將觀眾放進角色腦袋裡。
我特別喜歡一幕,某角色晚上獨行遇上警車,這幕看不到警察、也沒有交談,但是警笛與強光就已說明一切,有一顆鏡頭是攝影機直接面對大燈,燈光強到旁邊啥都看不清,幾乎讓我覺得裡頭有一發子彈將要射在我額頭上,那種無力與恐懼非常震撼我,我不禁想著,如果我是那位恰巧身上還真有一把槍的黑人男性,我該怎麼做?趕快舉雙手說"Don't shoot!"有用嗎?他會不會已經注意到我口袋的突起?周圍都沒人,他會不會直接殺了我?還是我該逃跑?面對很可能根本不想好好了解我、想要直接將我「去脈絡化」來理解的警察,或是其實挺善良但看到我的外表就會害怕被殺的警察,我要怎麼在下一秒就可能擦槍走火的關鍵時刻之下冷靜取得信任、證明自己?如何行動與應對才能保證活命?
而這麼能觸動我內心小劇場的電影,當然不能光靠導演,本片的編劇也是靈魂人物,他們正是男主角Daveed Diggs與Rafael Casal,Diggs曾因音樂劇《漢米爾頓》(Hamilton)獲得東尼獎,Casal則兩度獲得尬詩擂台大賽(National Poetry Slam)冠軍。他倆是真實生活中的童年拜把,在奧克蘭長大,本片寫的正是他們對家鄉的觀察,以及多年來對於族群問題的領悟(編劇曾在訪問中表示,《盲點》裏頭的警察殺人事件靈感,來自Oscar Grant的真實遭遇,那個故事曾被《黑豹》導演萊恩庫格勒拍成電影《奧斯卡的一天》。)。劇本有些部分用即興嘻哈/饒舌來說出心聲很有意思,它用很能抓住注意力的方式,讓觀眾了解主角的心聲,又不似旁白那樣累贅,並具有獨特美感。更厲害的是,《盲點》並不沉重,它將許多衝突的特質揉合得極為自然,甚至包括不少幽默的小段落,最後仍能收在輕鬆、有希望的結尾,而且不突兀。
整部片唯一讓我覺得處理不好的地方,是回顧當年Collin為何被捕的那段,那是個蠻糟糕的事件,Collin的確做得過火,雖然一起跟著做的Miles沒被抓是挺不公平,但Collin無論如何都該付出代價。但這段的調性卻似乎很想做出輕鬆、吊兒郎當、甚至是喜劇的風格,雖然這部分是使用一位旁觀者的視角,他或許真的覺得很娛樂,但這段卡在整部電影中,調性還是不太對。
不過上述問題並不是太嚴重,《盲點》最珍貴的是它對許多社會問題的獨特切入角度,點出各種矛盾與盲點,以及族群之間缺乏互信帶來的溝通無效與敵意。想要處理盲點,必須有意識地用力放下習慣與堅持,才能看見大腦自動跳過的東西,所以非常困難。社會上溝通的難題在於,許多人的盲點是如此堅定,如信仰一般無法質疑與理性辯證,所以與其牴觸的事實與新資訊都會被無視。但或許當更多人注意到這類問題,多多自我提醒,社會的溝通終有一天會更有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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