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線交錯》錯誤的齊士勞夫斯基式影片
《火線交錯》讓人想寫文章辯論:它的火速竄起讓人狂呼警報。亞歷韓德羅.弓札雷斯.伊納黎圖 和他的編劇葛雷摩.阿黎阿軋依蝴蝶效應原則編出的《火線交錯》是一部錯誤的齊士勞夫斯基式影片。或者,它是一部限定主題的好看的章回小說。《火線交錯》在「共時性」的原則下被切割成三段落、四個地方(指的是 Jones 夫婦、Abdullah 他們父子、Amelia 她家、安二郎跟千惠子他們父女這四個家庭),要用獵槍這個神
這不是一篇關於《火線交錯》(Babel) 的影評(依照我自己對『正式影評』的要求),不適合放在「一般」媒體用一千字講完它的優劣;但這卻是一篇已經評論到影片的深度批評。
《火線交錯》讓人想寫文章辯論:它的火速竄起讓人狂呼警報。亞歷韓德羅.弓札雷斯.伊納黎圖 (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 和他的編劇葛雷摩.阿黎阿軋 (Guillermo Arriaga) 依蝴蝶效應原則編出的《火線交錯》是一部錯誤的齊士勞夫斯基式影片。或者,它是一部限定主題的好看的章回小說。
【蝴蝶拍動翅膀】
牽一髮而動全身。《火線交錯》的故事起點應該是安二郎(由役所廣司飾)多年前在摩洛哥旅遊時,將他在日本註冊過的 Winchester Model 70 bolt-action 獵槍送給摩洛哥導遊 Hassan Ibrahim(由 Abdelkader Bara 飾)。多年後,Hassan 再把這把獵槍賣給 Abdullah(由 Mustapha Rachidi 飾),Abdullah 再把它給了他的兩個兒子(哥哥)Ahmed(由 Said Tarchani 飾)、(弟弟)Yussef(由 Boubker Ait el Caid 飾)用以驅趕土狼。Yussef 在試槍時朝一輛遊覽車射擊,意外傷及美國人 Richard Jones(由 Brad Pitt 飾)的妻子 Susan Jones(由 Cate Blanchett 飾)。情急中,摩洛哥導遊 Anwar(由 Mohammed Akhezam 飾)建議 Richard 到他的村莊先為 Susan 急救、等待救護車。
由於發生這件意外,Jones 夫婦不能如期返回美國,逼得 Jones 夫婦的墨西哥管家 Amelia(由 Adriana Barraza 飾)非常慌張:原來,她已答應她兒子要回墨西哥參加他的婚禮。情急中,Amelia 決定帶著 Jones 夫婦的子女 Debbie Jones、Mike Jones 一起搭上她外甥 Santiago(由 Gael Garcia Bernal 飾)的轎車前去墨西哥。
似乎在同時,我們到了日本看到安二郎耐心地送他聾啞的女兒千惠子(由菊地凜子飾)上學;但千惠子在感情上遭遇到挫折,試圖獻身給任何一位她看得順眼的男人。健二警官(由二階堂智飾)因為要調查 Winchester Model 70 bolt-action 獵槍這件事,所以嘗試要約談安二郎;但千惠子對他特別有意思,設局邀他入室。
摩洛哥那邊,Hassan 跟 Abdullah 兩個家庭都受到折磨。在一個極度欠缺幽默感的國度(欠醫療、欠人權、欠情慾、欠尊重),警方將擊斃兒童 Ahmed 好讓喜劇不降臨在摩洛哥。
墨西哥那邊將樂極生悲。喝了一些酒的 Santiago 開夜車要把 Amelia、Debbie、Mike 送回美國,但是 Santiago 跟美國邊境警察兩方的語氣、態度都不好,導致 Santiago 蠻橫地衝過邊境,並拋下 Amelia、Debbie、Mike 他們三人,自己逃之夭夭。在黑暗中,我們不知這三人位在何處;日正當中時,我們才知這三人身處乾旱的荒地中。幸運地是,這三人終究被獲救。但命運已無法逆轉:Amelia 因觸犯多項美國法律,即將立即被遣返回墨西哥。
所以,我們看到,最原始的事件(安二郎贈槍)導致最悲慘的命運變化:Ahmed 喪生以及 Amelia 跟 Santiago 的「無法逆轉」。再仔細思考我們得出:Jones 夫婦跟安二郎、千惠子父女並非是最悲慘的命運變化──前者因 Susan Jones 的傷勢趨於穩定而漸漸恢復正常,後者因安二郎意外地撞見千惠子全身赤裸立在陽台上而能夠讓觀眾聯想說這位作父親的男人將會更加照顧倍感失落的女兒。
這就是蝴蝶效應嗎?若從未瞭解「蝴蝶效應」如何解,恐怕不必圍繞在這新奇詞彙說些明明就是普通人能夠懂的東西(亦即可質疑把明明是普通人就能夠懂的東西貼上『蝴蝶效應』的心態)。頂多僅只是描述「前因後果」而已,而且「前因」並非決定性地決定「後果」。
【如何觀看蝴蝶拍動翅膀】
有句成語是罕見地五個字:「二桃殺三士」。話說春秋時代,齊景公養了三名勇士:古冶子、公孫接、田開疆。某一天,晏子經過那三位勇士身邊,那三人並未向晏子打招呼。於是晏子跑去向景公告狀,認為勇士保衛國家、卻不懂禮法,將來必定會作亂。晏子獻策,建議景公送兩個桃子給那三位勇士,讓最有功勞的兩位勇士吃。第一位說他徒手對付老虎,先拿了一粒桃子;第二位說他在戰場上為景公立下汗馬功勞,也拿了一粒桃子。最後一位說道:景公有一次掉進黃河,大烏龜出現要將景公拉到河底,他自己縱身躍河救回景公一命。前兩位勇士自覺慚愧,當場讓出桃子並立即自殺;第三位在兩人自殺後感嘆自責,於是也自殺了。
《火線交錯》的作法是不滿足於傳統的「二桃殺三士」平鋪直敘的故事,它堅持要把三士的家屬、二桃的農夫全都拉出來講一段故事。《羅生門》的方式是讓每一位觸碰過二桃的人講一段(只屬於他自己的觀點的)事件經過,《霸道橫行》的方式是從晏子的角度切進,《記憶拼圖》的方式則是從第三位勇士自殺開始講起,一直講到三位勇士正互相歃血為盟、痛得沒力氣理會晏子經過他們身邊的這段軼事(笑)。
當《火線交錯》確定要為一些角色建立傳記,記住,還是得先挑選會是哪些角色。為什麼不為 Anwar 再深入描述一些?為什麼不加強遊覽車旅客的觀點?美國邊境警察也是超棒的切入點啊?所以,現存的三段落、四個地方其實是被刻意地剪接在一起,特別是日本那段落在《火線交錯》中顯得突兀──但又非常有潛力單獨獨立出來變成一部劇情長片。
【蝴蝶拍動翅膀的流血意義】
原片名「巴別」暗示不同語系之間的不能溝通,所以在「後九一一」才創作出來的《火線交錯》劇本自動地讓阿拉伯語系、西班牙語系入列。我們是先有「恐怖份子」的大誤會,然後才讓一位美國人在摩洛哥中槍;我們是先要讓日本加進這全球化了的故事,然後才讓一把槍在日本註冊、登記過。當《火線交錯》故意要和《愛護母狗的愛》(Amores perros)(尾註一)、《靈魂的重量》(21 Grams) 構成所謂的「死亡三部曲」時,如何在《火線交錯》安插進死亡事件變得比「不能溝通」更加火線棘手。從此觀點切入,我們發現《火線交錯》有些「死亡」安排實在突兀到像是在放屁。
Susan Jones 的設定不算太有問題,Amelia、Debbie、Mike 遊走在生死邊緣也有它的現實基礎──雖然促成此情境的衝突設定正該先被質疑。千惠子的母親開槍自殺身亡,原因、動機暫時不重要,但這件事帶給千惠子日常生活的陰影。真正大有問題的設定出現在 Ahmed,他的弟弟 Yussef 為 Susan Jones 帶來苦難,卻因為摩洛哥警方的追緝導致 Ahmed 喪命。Abdullah、Ahmed、Yussef 開始逃跑的劇情設定到底是為什麼?答案:為了讓 Ahmed 喪命。判讀葛雷摩.阿黎阿軋的編劇安排,「逃亡」分別被加諸摩洛哥段落跟墨西哥段落;先按下墨西哥段落的「令人不解」不談,摩洛哥段落的 Abdullah、Ahmed、Yussef 這一方跟摩洛哥警方那一方分別是「可笑」跟「可怒」:逃亡的潛在具體成績並非樂觀,突顯出這動機有點牽強;摩洛哥警方的辦案態度簡直像是流氓,面對 Ahmed、Yussef 一把槍而已卻像是俗辣對他們猛轟,必須要是神經麻木的觀眾才能在這時享受槍戰的震撼音效而不針對這笨重的安排皺起眉頭。Ahmed 喪命後,Yussef 繳械投降、哭夭問蒼天,但該哭夭的是犧牲這一小生命用以完成「死亡三部曲」。
不同語系之間的不能溝通,在摩洛哥段落被膚淺地、誇張地著墨──英語系人士跟阿拉伯語系人士不能溝通,流彈傷人演變成恐怖份子的攻擊行動──,在墨西哥段落被令人不解地拉到極致:美國邊境警察跟 Santiago 互相用英語溝通,卻因為 Santiago 耍屌以及美國邊境警察小事鬧大的態度釀成不可收拾。Santiago 落跑,Amelia、Debbie、Mike 在荒地哭哭啼啼,日落前若找不到救兵則勢必再丟掉兩個小生命。《火線交錯》不為美、墨邊境的政治問題作解答,也不為之找解答,沒有人要為此怪它;但它卻很明白地說:美國人欺負墨西哥人。作觀眾的我們別越過線作一些永遠不完美的解答,但我們要看清楚哪些安排正在朝刻板印象邁進:打從 Amelia 起意帶著 Debbie、Mike 去墨西哥參加婚禮,「凡第一步就已經踏錯,必無法再走回原出發處」;Santiago 當著 Mike 的面活斬雞頭,必無溝通的前提:「尊重」。此段灑雞血的死亡分明太過,阿黎阿軋樂得讓劇情多些刺激、無法想像的事。讓這兩位有點不太穩定的墨西哥人把 Debbie、Mike 推成受害者的身份,再讓觀眾擔心 Debbie、Mike 的生命安危,噹噹噹,原來會傷害到美國人的安全並非是外國人(摩洛哥人、墨西哥人)的故意,而是外國人的不小心、不慎重。
【蝴蝶拍動翅膀的類型】
《火線交錯》之所以遜於《愛護母狗的愛》、《靈魂的重量》在於後兩部片有兩個最大的共同點:位處同一個城市以及同樣以一場車禍串起不同的故事線。《火線交錯》在「共時性」的原則下被切割成三段落、四個地方(指的是 Jones 夫婦、Abdullah 他們父子、Amelia 她家、安二郎跟千惠子他們父女這四個家庭),要用獵槍這個神奇物來串連,太勉強;再用國際新聞編織地球村,牽強到有些詭異、太過解釋性。
讓我們再看看《愛護母狗的愛》、《靈魂的重量》。《愛護母狗的愛》被切割成三個大段落,每一個大段落都有它各自的氣質(勉強要批評第三段稍微悶、節奏慢下來太多);《靈魂的重量》可能是周星星我認為的在電影史上敘事線最混亂、最拼貼的影片,它像地球一樣有颳風、下雨、火山、地震但卻還是繞著太陽在公轉,說明它大致按照順時間的方向把故事說完。《火線交錯》不若《靈魂的重量》混亂,但它卻像在一個往下走的電扶梯逆向往上走,時下時上,基本上也按照順時間的方向把故事說完,但因為我們跨越到另一條平行線,所以我們反而有「似曾相識」(déjà vu) 的感覺。唯一能讓《火線交錯》跟前兩部片構成三部曲的地方是攝影風格,幾乎是從頭到尾都使用肩上攝影拍攝,剪接起來頗有動感、散發不安的氣質。
這是伊納黎圖他迷人的地方:劇本一拿來,他就知道要如何製造影像、要如何讓影像迷惑住觀眾的注意力。因此,橫跨非洲、北美洲、亞洲,酷;把後面的劇情先演出來,再從頭講個大概直到那個「似曾相識」的點出現,酷;但這些皮毛層級的技術把觀眾的目光拉走後,第二雙眼睛──埋在大腦深海,便不再追問這一個劇本到底在講什麼。阿黎阿軋也寫《馬奎斯的三場葬禮》(The Three Burials of Melquiades Estrada) 的劇本,但湯米.李.瓊斯 (Tommy Lee Jones) 願意花時間、寧願讓節奏慢一點也要鋪陳人跟人階段性的互動……由此即可看出伊納黎圖他的心鑽到哪兒。柯吉斯多夫.齊士勞夫斯基 (Krzysztof Kieslowski) 不見得一次設下五、六條敘事線,但是他安排每一個經歷同一事件的角色回溯過去以及反思道德上的可能性,這種根莖式的向外延展編織出的倫理能量正是我們欣賞齊士勞夫斯基的地方:它讓我們調整頻率得以觀見另一個頻道(尾註二)。《火線交錯》的缺點正在於:沒有任何的新思想,它把不同語系之間的「不能溝通」這個事實拿出來唸一遍,但那個事實早已在那一個句子之前先存在。
【三塊大陸各自獨立的文化】
如果把《火線交錯》理解成是章回小說,我們自然可以游移在三段落、四個地方之間。我們可以切進北非游牧民族的單調生活,混進東京大都會的電子舞廳,參加墨西哥的盛大婚禮……以及在落後村莊觀察被獸醫動刀的醫學田野記錄。每一段,各自有各自的樂趣。
但不見得每一個細節都讓人愉快。再次感謝阿黎阿軋,Yussef 偷看他姊姊沐浴,然後在腦海中想著他姊姊的裸體自慰……哇哩咧,Yussef 在逃亡前必須向他父親喊出他姊姊是「婊子」的話!看著摩洛哥警方痛歐 Hassan 夫妻,實在讓人笑不出來。千惠子在舞廳緩步走動,居然好笑地玩弄主觀聽覺的聲音編輯;從這一點就可看出伊納黎圖重形式而輕心理:從千惠子的角度來聽,主觀聽覺(某種淡淡的低頻聲音)是有效的;但沒有配合其他任何一人注視她、沒有那個視線,我們就這樣聽到舞廳嘈雜的音樂,這音樂難道該留給觀眾、是觀眾的主觀聽覺?這就是問題的所在:伊納黎圖根本不敢讓影片打從千惠子從盥洗室一走出來就全部都是千惠子的主觀聽覺,卻一定要學《搶救雷恩大兵》搞一下有、一下沒有的聲音──在《搶救雷恩大兵》此效果之所以有效是因為主體維持同一。
日本段落之所以最有潛力是因為安二郎、千惠子的父女關係完全在《火線交錯》中獨立地存在。阿黎阿軋開發出聾啞人士各種可能的溝通工具(尾註三),的確是非常有創意;但最主要是「聾啞」這一個「殘障」如何帶給一位正要成年的年輕人她生活上的、感情上的挫折委實觸動人心。千惠子藉由倒裝母親自殺的方式流露出她自己自殺的潛意識,似乎是非常高明的編劇手法。也因此,「巴別」最好退位,「大樓」進場才成為饒富意義的象徵。《火線交錯》應從原名 BABEL 改成 BABE K.,Babe Kikuchi 的意思;中譯為「菊地寶貝」。《火線交錯》自詡要「談」「不能溝通」這件事,實際上沒「說」到什麼,因此變成跟觀眾「沒有溝通」。海報上面寫著:「聽」,但觀眾沒有耳聾,是影片沒有「說」。
(尾註一)很抱歉,《愛護母狗的愛》原西班牙文片名即是此意,是指人對於愛犬的關愛;坊間譯《愛情像母狗》完全對不到原片名的意義。
(尾註二)每一個人都同時是好幾個頻道,每一個頻道都是擁有特殊旨趣的社群,每一個社群都是以特定頻率對每一個人發送訊號,每一個人再隨著成長經驗調整他每一個頻道的頻率……這是周星星我初步的關於「一千個頻道」的理論。
(尾註三)周星星我曾經構想一個劇本長達五年以上:一位愛聽重金屬搖滾樂的青年某日突然失聰,無法再享受他原來的熱情,因此開始封閉他自己的故事。有很多點子例如在房間裝警示燈(顯示有人叫他、有來電、有訪客)、傳簡訊等等都已出現在《火線交錯》中……遺憾。不過,故事主軸跟《火線交錯》差很多。
下面是我找到的一段對話,請參考看看。
Ahmed : 你想,有發生什麼事嗎?
Yussef : 我哪知道。
Ahmed : 有人在叫。
Ahmed : 都是你啦,看你幹的好事。
Yussef : 是我們兩個一起做的。發誓,你什麼都不能說。發誓,永遠永遠,不跟任何人講。
Ahmed : 我發誓,絕不跟任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