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洛區浪漫主義《吹動大麥風》
開場就尖銳地刻劃了英國「黑棕部隊」的蠻橫專斷與草菅人民,對比愛爾蘭士紳的趨炎附勢,愛爾蘭平民百姓的無助委屈更加凸顯出來。隨著愛爾蘭爭取獨立,卻犧牲了北愛的主權,愛爾蘭的自治原來並非夢想中那般烏托邦美好,換了語言、換了旗幟,換了制服,並不意味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肯洛區的電影大概從來沒有在台灣這般風光過。他老人家終於拿下遲來的金棕櫚(之前入圍正式競賽總計達七次之多)的新作《吹動大麥的風》連同早期代表作《鷹與男孩》在本屆金馬影展造成搶購風潮,《吹動大麥的風》將登上睽違已久的台灣院線(上次是十年前的《以祖國之名》)…,究竟肯洛區的電影有何偉大之處,會讓奇士勞斯基說出「當年在學校時看了肯洛區的《鷹與男孩》,就有股衝動想跟在肯洛區旁邊幫他煮咖啡當助手實習」的話,就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認識一下這位英國的良心創作者吧。
肯洛區與兩位默契絕佳的長期編劇搭檔(分別是合作長達二十多年,在1999年死於癌症的金艾倫;以及自《卡拉之歌》起合作至今的人權律師轉任專職編劇保羅拉維提)合作的電影,向來以衝突性不斷的通俗劇形式,去描述那道介於寬容與自私,夢想與現實,苦澀與美好之間的道德焦慮線。儘管肯洛區的立場永遠站在弱勢、左派那邊,但他並沒有天真的自詡為正義之聲,也沒有鄉愿地以好萊塢式英雄主義來包裝抗爭行動。於是,看肯洛區的電影,宛如上了一堂闡揚「將心比心是最大的倫理」的寶貴課程。在這個並非只是善惡絕對的現實世界裡,肯洛區總是以謙卑的姿態去紀錄每個劇中角色,在面臨種種難堪的考驗時,在拉扯取捨的每個動作間,企圖維護、爭取基本尊嚴的美麗。就如同《麵包與玫瑰》裡那群示威的工人的宣言,「他們要麵包(物質),也要玫瑰(自尊)」。
我總覺得肯洛區的電影,最吸引我的,不只是他為弱勢發生的堅持與勇氣,更動人的一點,是肯洛區的浪漫主義。他的浪漫主義總是編織了一個光明的未來,一個構築在虛幻空中樓閣的光明未來;然後,被體制、秩序及現實殘酷地摧毀掉。這樣的浪漫主義,也許巨大,也許微小,它可能是《雨石》中那件首次聖餐禮需要的小禮服,可能是《折翼母親》的天倫夢,可能是《我的名字是喬》的足球夢,可能是《麵包與玫瑰》的美國夢,可能是《甜蜜十六歲》的新居夢,也可是《蘇格蘭之吻》那段跨越國籍與宗教的戀愛夢…。這浪漫的「原點」,其實就是《鷹與男孩》中,男孩與鷹之間,那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美妙和諧。
1969年推出的《鷹與男孩》算是搭上了六○年代英國電影新浪潮的末班車,與英國新浪潮代表作《長跑者的孤寂》、《蜜的滋味》一脈相承。沒有什麼太戲劇性的大起大落,肯洛區光是藉著男主人翁比利與學校老師、同學、家人三方面的互動,以及他對撿來的小鷹的照顧,就不動聲色地把英國平凡藍領的種種困境,從單親家庭生活到學校教育的死角,甚至整個社會錯誤的刻板印象,全點出來了。事實上,我以為肯洛區至今最具神采的作品,是《鷹與男孩》、《雨石》、《我的名字是喬》、《甜蜜十六歲》,主人翁恰好是四個因為孤獨,只能縮回自己的小角落,自舔傷口的男孩、少年、以及男人。
《雨石》、《我的名字是喬》、《甜蜜十六歲》這三部片在劇情結構上尤其類似。肯洛區喜歡讓開場揮灑著輕盈的恣意,然後漸漸地,將被蜂擁而來的打擊如彈簧被拉到緊繃地步,然後…。男主人翁都是為了一個簡單卻難以達成的目標而努力著,甚至必須驚險地遊走在法律的鋼索上。而《雨石》特別感動我心之處,在於它折射出比其他作品更泛著希望的光芒。藉著片中神父一角,肯洛區點出了道德抉擇與宗教戒律間的妥協,這是孕育了自由思考與人性掙扎的彈性安排,也引發了電影最後的拉鋸與高潮。男主角鮑伯跪在神父面前,那徬徨、疲累卻虔誠的身影,對照小女兒第一次聖餐禮的純潔意象,對照神父「有罪的人將得到赦免」如雷貫耳的畫外音,肯洛區永遠懂得在最適切的時刻收場,他不為觀眾下結論,他永遠記得為觀眾預留一大片的思考空間。
當然,對於這份浪漫主義的悼念,也體現在肯洛區的兩部大格局歷史電影《以祖國之名》和《吹動大麥的風》中。年少的時候,電影裡的主人翁曾經懷抱理想,以為自己有能力改造世界。然而一旦投身其中,卻逐漸瞭解種種現實難題,逐漸發現最純粹的熱情與浪漫,其實無法讓自己從政治泥沼中全身而退。昔日同僚可能轉身變成今日的敵人,戰場還沒上就先被自家人做掉,人生悲慘,莫過如此。哪種型態的主權獨立,才稱得上利益各方的「最大公約數」?在《吹動大麥的風》中,編劇保羅拉維提藉由一對立場不同的兄弟所遭遇的悲劇,激烈而悲情地回應了這個質問。
《吹動大麥的風》開場就尖銳地刻劃了英國「黑棕部隊」的蠻橫專斷與草菅人民,對比愛爾蘭士紳的趨炎附勢,愛爾蘭平民百姓的無助委屈更加凸顯出來。隨著愛爾蘭爭取獨立,卻犧牲了北愛的主權,愛爾蘭的自治原來並非夢想中那般烏托邦美好,換了語言、換了旗幟,換了制服,並不意味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肯洛區的批判觀點,至此完整。《吹動大麥的風》有著與描述西班牙內戰的《以祖國之名》類似的故事結構、轉折、以及衝突的發生,悲劇一再重演,彷彿暗示著歷史與人類宿命的無法跳脫,甚至無從掙扎起。如果說《以祖國之名》對於革命(包括愛情)理想從熱情到夢碎的過程,即使痛徹心肺,至少還藉著片尾那揚起的一方紅巾,隱隱飄送出堅定的寄望;那相較之下,《吹動大麥的風》最後讓哥哥親自下令處死立場不同而淪為階下囚的親弟弟,弟媳聽聞死訊時那痛徹心肺的悲慟,就是永恆而無法釋懷的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