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電影 ﹥不即不離 Absent Without Le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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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製作紀錄

「這些人很多後來都被鎮壓清算,這跟現在華人的處境以及在憲法裡的地位,是有直接關聯的,但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好像我們出生在這裡,就應該被當作二等公民,卻不去追問為什麼,但其實都有原因的。」

廖克發的電影生涯啟蒙得很晚。他在馬來西亞讀國、高中,到新加坡念大學後,在當地當了四年小學老師,才決定放棄老師穩定且優渥的薪水,到台灣的台藝大念電影,當時已是27歲「高齡」。

當時的他其實並沒有電影夢,雖曾到台北光點買了《悲情城市》的光碟回去看,卻甚至不知是侯孝賢導演拍的,對台灣的228事件與白色恐怖也不了解,只是看了之後卻發覺,片中家人吃飯時以及整個社會環境的壓抑氛圍,竟跟自己成長的環境很像。

他原本只想離開星馬,試試看是否真有另一種生活,電影卻非他追求的首選。星馬一般人都很務實,會選擇醫生、會計、企管等一畢業就能找到工作的人生規劃,他到台灣才知道,原來念書可以有那麼多選擇,連電影也是可以「讀」的。他原想嘗試中文、哲學等系,但都有不同門檻,只好去考台藝大研究所,拿了學校的錄影機拍小學生演戲,作為短片作品送到台藝大,還專程搭機一天往返台藝大面試,終究還是沒考上研究所。他反正只是想要離開星馬,就乾脆從大學念起,就這樣成了班上最老的學生。

巧合的是,廖克發從新加坡飛來台灣讀北藝大的那天,就是從小帶他長大的祖母過世的那天。他臨行前去北馬跟病重的祖母見最後一面,心中隱約知道此行回來她大概已不在,沒想到真的在新加坡機場接到電話,知道祖母去世了。當時他從不確定往後是否會把電影作為志業,也不知會拍自己祖母的故事。然而也就在那一天,他揮別了最愛他的祖母,前往台灣開始了電影之路,彷彿在同一天揮別了過去,開始了另一個新的生命。

他在台灣拍的第一部以墮胎女子為題材的實驗短片《》,就讓他得到了2010年金穗獎優等學生作品和學生作品最佳導演。然而宣布得獎時,他早已因拍片積蓄用完,念完大三就休學回新加坡工作。他在新加坡電視台的減肥美容節目,做製作助理兼攝助,有天加班到深夜,接到台藝大指導老師吳秀菁的電話,告知他《》得了金穗獎,並把他罵了一頓:「不是每個人第一部片就能很幸運地得獎,你有這個機運,你應該要回來把書唸完。」他終於靠著《》的獎金回台念完大學,進了當年沒考上的研究所,在貴人相助的刺激下,從此踏入拍片生涯。

廖克發在《雨落誰家》(2012)、《一起去看海》(2013)等短片中,持續關注外籍移工與新住民等題材。然而其實在《》之後的第二部短片《愛在森林邊境》(2009)中,他就已開始嘗試從個人家族歷史中取材,以祖父母的故事為藍本,首度碰觸了馬共的議題。他接著以祖父的人生發展首部長片劇本《菠蘿蜜飄香的漫長等待》(獲101年度優良電影劇本獎),卻在尋找馬來西亞歷史素材時不斷碰壁。現存記載不僅有限且說法不一,難以讓人信服。且因從來無人拍攝過那個年代的題材,他根本無從參考。他選了一個清明節,返鄉訪問親友談他們認識的祖父,才陸續知道原來泰國、廣州、香港等地,都還有老一輩的馬共依然健在。他就這樣在接下來幾年內,輾轉開始了奔走各地訪談馬共成員的拍攝工作。

這些已近遲暮之年的馬共,忽然見到一個馬來西亞導演來訪問他們,都感到相當驚訝。廣州與香港的老馬共們,早已習慣長年低調生活,隻字不提過往,因為中國並不承認馬共,也不承認跟東南亞共產黨的兄弟黨關係,馬共在文革時期常因身分遭到迫害,往往連子女也因而受累,從此對父母心懷怨懟,親子情感疏離。就連馬來西亞也不承認這群曾經獻身獨立運動的馬共,他們的存在不論在哪裡,竟然都是無人能夠考證的故事。直到廖克發來採訪他們,他們沉默半生無人訴說無人相信的故事,才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北京腔彷彿被喚醒般轉為故鄉的馬來西亞口音。廖克發說:「我發現他們很多人,都很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把所有故事都交託給一個人,剛好我這個人就奇怪地出現了。」

這群馬共曾經將生命中最燦爛的一段時光,熱血地投入他們所深信的理想,如今這一切在世上卻無人承認。在廖克發帶著攝影機出現之前,沒有人為他們的故事留下紀錄。廖克發認為,不論立場是否認同,至少他們曾經勇敢地去夢,而且至今從不後悔,今天的馬來西亞人卻已連夢都不敢去夢,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如果我有下一代,我要怎麼跟他說這些故事?我想讓下一代至少看得懂,知道那一代的人曾經做過這些事情。我覺得過幾年我再看這部片,就算它沒有達到什麼藝術成就,但我不會後悔我拍過這部片,而且我很慶幸是由我拍出來的。」

廖克發認為,說出當年這群馬共的故事,對現代的馬來西亞相當重要:「這些人很多後來都被鎮壓清算,這跟現在華人的處境以及在憲法裡的地位,是有直接關聯的,但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好像我們出生在這裡,就應該被當作二等公民,卻不去追問為什麼,但其實都有原因的。」他到了台灣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可以自由地說,自由地去問。但馬來西亞人普遍自卑,因為對自己的過去不了解,文化都由港、台、好萊塢等地輸入,在追求溫飽之外沒有建立自己的文化,也不認為自己的故事會有人想聽,年輕人普遍想往外跑,找不到愛這塊土地的理由。「拍這部片我看到那些老人,就覺得他們那種精神是有感染力的,會讓你覺得我應該愛那個地方的,雖然它不是最完美的。他們愛它的時候更不完美,怎麼可以愛到那個程度?我真的相信如果有一天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他們的靈魂就像片中結尾一樣,是回去森林裡面跳舞的。我相信在他們的人生裡,那段時光是巔峰,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候。」

廖克發從小由祖母帶大,祖母每天傍晚都會在房子周遭的橡膠林裡,一面繞著房子散步,順便巡視拔野草。祖母每次走到林後一條小路,都會停在那裡駐足良久,然後才繼續走。小時候他常不明白:她看那條小路那麼久,是在等人來嗎?會有人回來嗎?是有人走這條小路離開的嗎?後來長大他才慢慢知道有個祖父,才知道祖父是馬共,但這數十年間祖父雖然死了,靈魂卻好像一直在那房子裡不曾離開。他因此以語出佛經的「不即不離」,作為這部紀錄片的片名:「我祖母雖恨他一輩子,但臨終前卻說我祖父躺在她身邊。而且不只祖母一個人,好多家人都說,他們曾看到祖父坐在他過去那張椅子上。真有靈魂在那?嗎?還是這些人都被情感感染,或者是思念太深,而覺得祖父應該在那裡?這是東方人情感很美的地方,我也很想拍這樣的情感,就是一個看不見的男人,在微微的月光下坐在窗戶旁陪他的太太。也許因為有這樣的個性,我才會想拍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