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像幽靈一樣活著,如記憶一般閃耀《地下社會》
時至今日,觀賞《地下社會》,還是會被裡頭那豐沛的生命、曲折的命運、直接的暴力、悲涼的際遇、夢幻的結局給撼動。他們這些人是活在記憶中的國家,也死在記憶中的國家的一群人,但他們卻比活著的我們還要閃耀。
庫斯杜力卡的經典作品《地下社會》要在25週年紀念時,在台上映了,對台灣人而言這代表了什麼?一部精采熱鬧的電影?一部遠在天邊的悲劇?抑或是似曾相識的國族寓言?對我而言,它倒像是個寶貝球,希望用最小的空間,抓住最巨大的,最夢幻的寶可夢,這個寶可夢是我們現實裡沒有的生物。
塞爾維亞(前南斯拉夫)名導庫斯杜力卡1995年的經典作品《地下社會》
雖說庫斯杜力卡本人受費里尼影響很大,他的父親曾告訴他:「如果你不能成為費里尼,至少要成為狄西嘉。」但在《地下社會》內,庫斯杜力卡玩耍夢境的規模實在是無法與費里尼相比,但他還是盡可能把整個畫面塞滿人物或雜物,又或者是讓背景總是有人在動作,同時配上像是馬戲團的音樂讓整部片總是充滿熱鬧的氣氛,他的作品少了費里尼的文氣,卻多了酒神的狂放,裡頭的人物敢愛敢恨,絕不錯過生命,有錢的時候要盡力舖張,沒錢的時候也要弄出派頭,不論是革命或者是愛情,他們都毫不遲疑的投身其中,沒想太多的與其對撞,與其說庫斯杜力卡是在刻意呈現革命者的醜態與無知,不如說他是希望呈現這些人的真性情,所以你在主要角色身上可以看到比如高傲、軟弱、愛慕虛榮等等負面特質。
而在另一方面,你也會看到裡頭的在地下的角色們去為了自己的作為自責,片裡的人物總是做了再說,而沒有太多的考慮,就算是設局最大,把一群人騙在地底下好幾年,為自己賺錢的角色,基本上也具有某種樸素的品性,即便看來外表油條,但仍然會為了自己的謊言與背叛痛苦,甚至不惜自殘,表面上,馬可透過暗置的機關監視由上而下這群被他設計的老鄉,以及被自己橫刀奪愛的昔日兄弟,又坐享名聲與財富,該是成功不已,但當他看著被他捉弄,在地上有銅像,已被立為戰爭英雄卻不自知的兄弟,神情卻是複雜的,更別說當他因故必須帶著當年朋友的女人,現在他的妻子下去時,不知真實狀況的朋友與妻子的親密還有妻子對他的藐視都使他痛苦不已。
但他不是一個活在上面的人,不是一個設計一切的人嗎?
《地下社會》以荒誕無稽的角色描寫出戰爭帶來的殘酷以及人性的自私
庫斯杜力卡想說的很多,以致於故事得花到三個小時,並拆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關於人們如何遷入地下的,第二部分是關於人們如何死在地下的,第三部分是關於當年沒有一起死去的人們如何回歸地下的,每一次跨度都相差不少時間,而角色每每在每一部分的結尾會陷入生死未卜的狀態,我們總是要到下個部分演一陣子後才會看到生死未卜的角色的結果,中間還會穿插一些歷史影像與新聞,而這與片中戲謔的情節與氛圍形成鮮明對比,尤其當我們看到昔日流連酒吧,與人鬥毆,愛花鳥風月更勝國家大事的小混混,多年以後在台上義正嚴詞的高呼理念與鼓舞人民,並一同紀念其實根本沒死的夥伴時,可以說可笑至極。
然而,這就是庫斯杜力卡掌握到的人性的矛盾面在片中所展現的其中一點,他善用各式各樣的錯位造成了反客為主的狀態,謊言戰勝了真實,夢境戰勝了現實,在官方記錄裡被記錄死亡的人,爬了出來屠殺那些剽竊他們人皮,販售他們故事的食屍鬼們,他們不清楚自己在哪,卻依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而以一種無心插柳的率直,達成陰錯陽差的復仇。
時至今日,觀賞《地下社會》,還是會被裡頭那豐沛的生命、曲折的命運、直接的暴力、悲涼的際遇、夢幻的結局給撼動,牛群從水裡上岸,而原本在水中漂浮,理應死去的人物們在裂開的浮島上達成和解,歌舞昇平的帶著滿滿的活力朝死氣沈沈的觀眾遠去,又何嘗不是對被留在陸地上的觀眾的一種嘲弄呢?他們這些人是活在記憶中的國家,也死在記憶中的國家的一群人,即使耗費青春,奮鬥到底,還是無法抵禦歷史的巨輪,無法抵禦國家的消滅,他們的生命在地下,在記憶,簡直就像是幽魂,但他們卻比活著的我們還要閃耀,因為他們尚且知道要為反抗而奮鬥,為愛情而雀躍,為生命而謳歌,以致於反客為主的奪人目光,如同片中口吃的伊凡在最後突然搖身一變口齒流暢的正對觀眾說話,令人想起本來作為寵物讓人們去空閒時捕捉的寶可夢,卻反過來掌握了人們的生活作息,《地下社會》正有此等反客為主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