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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上流》喜劇悲劇共存的大師級傑作


《寄生上流》是奉俊昊眾多作品的集大成,它的笑點可以超越近期所有喜劇,但議題面卻又是如此的發人省思,兼具質感與深刻內涵。我認為能讓人大呼過癮,又帶給我們極大反差是一部諷刺電影的最高境界,《寄生上流》毫無疑問是我上半年的第一名。

當晚走出影廳,聽到身旁正在討論電影的情節,無論是角色的精明、愚蠢與遭遇,或者那些讓人腦動大開的峰迴路轉,都成為眾人七嘴八舌的話題。但就我個人而言,沉重的心情實在讓我無暇顧及這些「表面事物」,滿腦子想的都是片中在兩相對比之下,所呈現出底層社會的悲哀無奈,這些建立在大量黑色幽默之下的殘酷現實,是南韓導演奉俊昊所執導的《寄生上流》。


近年坎城大放異彩作品的共同特色
作為今年第72屆坎城影展金棕櫚得主,《寄生上流》不禁讓我想到上屆的金棕櫚獎《小偷家族》、還有同樣入選主競賽、刷新場刊最高分數,但最終鎩羽而歸的《燃燒烈愛》。三部作品的根本都是對社會現況的描述,但《寄生上流》沒有跟《小偷家族》一樣把故事聚焦在家人之間的溫情,反而更像是《燃燒烈愛》以冷峻缺乏希望的獨特風格,講述因為貧富差距和年輕人的困境所引發的眾多衝突矛盾。

寄生上流》把故事鎖定居住在半地下室,平時互相打鬧、感情還算融洽的窮苦人家,讓導演奉俊利用輕鬆幽默的故事調性包裝一段殘酷現實。如同喬登皮爾《我們》透過地上、地下代表兩個「世界」的隔閡,《寄生上流》也透過社會的階級差異,以上、下層階層之間的互動關係,對現今韓國、甚至對世界各地的貧富差距與難以翻身的社會狀況提出強烈犀利的批判和諷刺。


喜劇與悲劇之間的轉換
或許「貧富」已經是個老套的題材,但奉俊昊結合懸疑驚悚、黑色幽默的設計巧思,創造出一部具有新意的作品。這是導演一貫且最為擅長的手法,就算他先前作品《駭人怪物》、《末日列車》就已經有過先例,這次《寄生上流》又讓他發揮到極致。近乎完美且無比高明劇本,絲毫沒有一點冷場或廢話,徹底體現何謂「悲劇與喜劇只有一線之隔」和「笑著笑著就哭了」這種我們平常難以體會的反差感,正是《寄生上流》讓我不寒而慄,卻又無法抵抗深深被它吸引的原因。

寄生上流》發揮韓國電影一直以來大膽切入社會議題的特性,並且展示商業與藝術電影取得平衡的可能性,提醒我們一部榮獲金棕櫚的作品在獲得評審的青睞之外,也能夠引發一般觀眾共鳴與高度的肯定。它是如此的清楚直白,把《燃燒烈愛》、《我們》那些用充滿疑問的象徵隱喻包裝,但沒有明確告訴觀眾的事實,毫不隱藏地直接攤在我們眼前,搭配淒涼又帶點戲謔感的交響樂配樂,讓故事發揮百分百的效用,重重打進我們內心深處。


社會階級的現實
寄生上流》原文片名《기생충》翻譯為「寄生蟲」,就不禁讓我聯想到英文片名取為「The Host」的災難怪物電影《駭人怪物》。無論是電影前段一家四口的半地下室家中因為沒關窗戶而飄進大量消毒白煙,或者女管家只用拍手就喚醒怎麼都叫不起來的女主人,都像是導演試圖把觀眾的期待引向「生化恐怖」的詭計。但就如同《駭人怪物》只是以怪物的出現來隱射對韓國而言,美國就像是個寄生蟲一般,《寄生上流》最終其實也是利用「寄生蟲」一詞,代表底層人民只能依附在上層無法看見的角落,進一切所能只為「求生」的悲哀景象,同時也暗指著資本社會中上流階層對整個韓國的寄生關係。

雖然導演在信中寫道:「《寄生上流》不會因為其他人說出『布魯斯威利是鬼』的劇透而被摧毀。」但他也透過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劇情轉折,破壞原本就處於崩潰邊緣的不穩定平衡,瞬間改變了《寄生上流》前段輕鬆愜意的調性,把角色從美好幻想中打醒,正視雙方壁壘分明的這個「血淋淋」現實,認知到自己換上體面的衣服、戴上看似能融入其中的假面,最終仍無法掩蓋身上隱隱飄出「窮味」,如同《非常母親》一樣,做了再多努力也難以消除階級差異的殘酷與無奈。


無法突破的距離與隔閡
或許在《寄生上流》前半段,導演拿這一家四口精明且縝密的計畫、朴社長夫婦被牽著鼻子走的天真和愚蠢,來代表有錢人並非聰明有能力、窮人也不一定都只能負責簡單的工作,但到頭來,也終究無法改變居住在上層豪宅與下層半地下室的事實,導演在片中使用大量垂直移動的鏡頭,為的正是凸顯上與下、富與窮、明亮與灰暗之間的對比。

那個暴風雨夜晚,一家人狼狽地逃出豪宅,就像雨水一樣從上層「流回」底層,發現自己的半地下室已經被大雨淹沒、馬桶也不斷噴出黑水,反之朴家兒子卻趁著大雨開心地帶帳篷到庭院中露營。一邊是急忙搶救家中重要物品的慌亂景象,另一邊則拿著手電筒和對講機享受天倫之樂,一邊還擔心家中髒亂的環境,另一邊則拿起手機邀請親朋好友來家裡開趴,體育館發放賑緊急物資與貴婦華麗換衣間的兩相對比,還有什麼能比這還要悲哀?


有一種窮味
一家人最初誤以為肥皂與洗衣精的味道會被識破,但最終就只是骨子裡的本質差異。同樣都被臨時找來豪宅,朴家的上流好友言行舉止中充滿餘裕,而父親基澤身上卻隱隱散發著臭味,這不僅是地下室的味道、是坐地鐵才有的味道、更是窮人的味道。《寄生上流》最高明之處,正是把觀眾無法從影像與聲音中獲得的「嗅覺」變得極為立體,讓「臭味」、「氣體」這種沒有多半無形的相態,成為人們對底層社會的負面看法、代表身分地位的標籤,成為無法消除的最根本歧視。

在電影的高潮,當那隻「鬼」終於現身,上流人士在一旁驚恐地看著底層社會的自相殘殺,即便一開始對你抱持著尊敬的態度,但他們真正所在乎的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流著血倒在朴社長的面前,但他只想拿壓在他身體下的鑰匙,並摀著口鼻厭惡地推開這塊臭氣熏天的死肉,究竟是什麼原因會造成人與人之間產生如此大的差異?讓不僅是上對下,就算連同為底層社會的人們,只要抓到雙方的高低差異,不但不會互相幫助,反倒還歧視著彼此,希望能從他人身上獲取一些好處,這社會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對財富的渴望
就像片中父親基澤所說:「錢就像熨斗,有錢什麼都能燙平。」還有當長子認為女主人很善良,母親回答:「我如果有錢,同樣也會很善良。」這兩段話,是告訴我們人只要遵從正道就會有錢?是錢能改變人的本性?又或者只是人一旦有錢,就不需要讓自己「活得邪惡」?我想答案已經很清楚了。或許從《寄生上流》的角度,朴社長一家人比較偏向反派,但換個角度想他們似乎沒有任何過錯,反倒是主角一家人運用詭計搶走別人工作才是犯罪,這種為了生存而不得已的惡行,正是社會上最無解的矛盾。

有趣的是,那塊貫穿全片的山水石頭,可能是《寄生上流》最隱晦的隱喻物件,但就我個人的解讀,可以把它視為「渴望財富」或「希望升階」的象徵。從片頭兒子基宇好友帶來石頭,順便為他們帶來通往朴家的道路,而在那意外的大雨後基宇把它從地下室撈起,抱著它在體育館共眠,並把它當成解決「不穩定因素」的凶器,都代表著他即便經歷那個讓人膽戰心驚的夜晚,也尚未放棄能一步登天的希望。而最後他經歷了家人的死亡與審判後放下石頭,正是一種接受命運的表現,我們也才發現那塊山水岩,其實也跟溪流裡的石頭沒有差別,一切都只是角色的一廂情願。


令人絕望的現實
雖然父親基澤在體育館說:「人生不需要計畫,因為每當有計畫,總會發生什麼把它打斷。」但最後兒子基宇卻打破父親的過往認知,在信中對他說自己將會出人頭地買下那棟豪宅,這看似充滿希望的字詞,努力奮發向上的宣言,到頭來會不會也跟他們的「發財夢」一樣,只是又一次美好幻想?《寄生上流》片尾並沒有給我們關於貧富階級現象的確切解法,奉俊昊在長期對社會的觀察,最終留下一個充滿絕望的結論,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現實吧。

結論-沒有小丑的喜劇,沒有惡人的悲劇
整體而言,雖然進場前心裡早有預期,但沒想到《寄生上流》這看似誇張有趣的故事,裡頭飽含的議題層面會嚴肅到讓人難以承受,當我們上一秒還沉浸在小人物成功偷拐搶騙的歡樂氛圍中,下一秒卻突然急轉直下,用種種不可告人的醜陋真相,把我們引向人性與社會的深層陰暗面。

寄生上流》是奉俊昊眾多作品的集大成,透過精心設計的劇情和場景、極具張力的群戲表演、流暢的攝影剪輯與完美的配樂,呈現出一部讓人無比震撼的大師級傑作。如同導演奉俊昊說:「《寄生上流》是一部沒有小丑的喜劇,沒有惡人的悲劇。」它的笑點可以超越近期所有喜劇,但議題面卻又是如此的發人省思,兼具質感與深刻內涵。我認為能讓人大呼過癮,又帶給我們極大反差是一部諷刺電影的最高境界,《寄生上流》毫無疑問是我上半年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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