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eWeekly ﹥Content

《牽阮的手》那份創作者堅持的心


面對創作者對一道題材的著迷、甚至投入這麼多的「生命」,那執意要說一個故事,甚至明白來聽的人一定不多、自己還要為這說的慾望賠上多少東西的絕決,該換來的不只是尊敬,更是具體的行動支持。

多年以後,當我們回望2011年,或許會記得它是「說好要起飛說了很久的國片、終於真正沖天的一年」吧!不論是壓境的大軍或立功的小兵,都贏得了面子賺到裡子,更都能掀起討論的熱潮。而眼前,我還剩下一個願望,那就是終於要上映的《牽阮的手》也能分享這樣的關注、被更多的觀眾珍惜和記得!

畢竟,它真的等這天等好久了。還記得去年盛夏,我聽說《無米樂》導演莊益增、顏蘭權的新作完成了,將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兩場,這部片耗費他們四年、投入所有的身家財產,但因為資金用盡而「上映日遙遙無期」。那之後一等就是一年多。直到今年十月,《牽阮的手》將上院線的消息隨著【《無米樂》導演的一封信】從我的三個不同朋友處轉來,接著在十月二十九日、2011年同志大遊行那天(真特別的緣份),我終於有幸先見到它了。

讓我震動的其實不只是故事,還有那份創作者堅持的心。《牽阮的手》記錄了「田媽媽」田孟淑女士與田朝明醫師,兩人既是台灣民主運動數十年來的推手和見證人,更是一段相差十六歲、當年出身距千里的,最後卻延燒超過半世紀的私奔之戀的男女主角。在信裡,莊子導演(莊益增)形容它是「一部橫跨戰後60年的愛情史詩紀錄片,比《無米樂》困難好幾倍」。但其實,那當中史料的飽滿和「真相」織起的網,又更讓人屏息。切換在動盪時代的兒女情、和斑斑血淚的理想夢之間,以不必煽情已撼人的口吻說了個既小又大的故事,兩位導演為求細節符實、事必躬親,甚至「很沒概念地以為動畫並不難做」而跳入另一個無底坑……這當中的創作魂讓我敬佩,更要為之疾呼。

所以,先記住我這段話吧:面對一個創作者對一道題材的著迷、甚至投入這麼多的「生命」,那執意要說一個故事,甚至明白來聽的人一定不多、自己還要為這說的慾望賠上多少東西的絕決,該換來的不只是尊敬,更是具體的行動支持。

讓我先回到故事本身。做為一部人物紀錄片,《牽阮的手》在看完後給觀眾的主角印象,保證是鮮明的。活蹦亂跳的田媽媽、做著家事哼著自創曲的田媽媽、對著老家掉淚的田媽媽、照顧在病床上的田醫師的田媽媽(她輕喚著:「哈尼~是我啦,恁某啦!」);躺在床上無聲掉淚的田醫師、資料影片裡蓄著一把長鬍上台慷慨激言的田醫師、那私奔之夜彼此依偎的小兩口……,他們的率直和強烈的個人情緒,是絕對搶戲的。或許本片(尤其動畫部份)就如莊子導演所言:「我們當然知道質感還不夠好」,但這般形式選擇出乎意料地、蠻能帶我進入狀況的。再說全片另一重點、幾乎要偷走主角席次的當然是「台灣民主的血淚路」這本身——田爸爸與田媽媽的經歷,真的給這主題一座很好的舞台,一如當年兩人把他們的診所、他們的家當作台灣民主的先鋒/政治良心犯/國外的民權人士們的庇護所,數十年後他們的故事又再次成為乘載這一切的大船。

船行細水,穿針引線。或許這會帶來的疑問是:那原本的人物紀錄片,不就變成歷史真相研討了嗎?在看《牽阮的手》的過程裡,的確會發現小兩口的「生活點滴」比重不高,代之的是他們的理想和那整個時代的樣貌。但,正因為田爸爸田媽媽是真正在第一線參與台灣民主化的過程,在這故事裡交錯史實,我認為,可以理解成是最逼近他們「本質」的素材。是這一切奮鬥不懈的、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勇氣,定義了他們的人生,驅策著他們的生命。(甚至在田爸爸鞠躬盡瘁的晚年裡,成為他未捷身先死的理念遺憾。)所以我猜,如果田爸爸知道有人要為他拍一部片,他一定會希望比起自己的家庭和成長、風骨與哲思,更應該拍他最在乎的事,替他吶喊出最重要的心聲吧?

於是有了《牽阮的手》,以一段戀情為始、以台灣過去數十年從白色恐怖到解嚴前後的林宅血案、鄭南榕自焚等等豐富的史料為終,讓人看得倒抽好幾口氣的記錄電影。而即使畫面簡樸、轉場直白,但在看的過程裡我被那報章、照片、影片、文字資料的數量給驚呆了,這是多少年的蒐集和手工整理、多少時光的閱讀與消化,多大的堅持才有的成果啊!

也讓我在此,再從另外兩點切入吧。我想先說片中讓我最覺得光芒閃爍的一句話,那是田媽媽在回憶某段時期、為台灣民主化的受挫而悶悶不樂的田醫師時,她哽咽地說了:「那時候的他每天坐在那空望著公園,不說,不笑,而身為妻子的我最難過的是,從前從前的我可以給他那麼多的喜樂,但現在這關鍵時刻,卻是無論我做什麼、說什麼都無法安慰他,給他任何的希望了…」。

我們都清楚事業(很多時候被包裝成「理想」的)及革命可以吞噬掉人心的什麼。但在《牽阮的手》裡,當我眼見田媽媽目睹她最引以為傲的愛情在「大義」面前、一樣可以變得無色無調,那種無助不只是人生的真相,更是一部愛情史詩電影的勇敢。

那再來說說「勇敢」。那天在試映會後,莊導演回答問題時,曾說過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他說,在整個拍攝和製作《牽阮的手》的過程裡,他不只一次碰到人家對他說:「你們敢拍這個,真的很有勇氣耶!」他的反應是「嗄?什麼勇氣?都什麼時代了,碰觸這種東西真的還需要勇氣嗎?」當下我的反應是「對呀!」至少在我認知的文化環境裡,就算是真的人人各擁其主,但把這段歷史「再說出來一次」,早就沒有什麼危險了吧?然這一來讓我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世代有多麼幸福;二來,更讓我察覺了那意識型態的幽靈、對立場選擇的恐懼之灰燼,仍飄蕩在多少人對衙門深府的想像中。

再從另一面看。那天在試映廳裡,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歷史陰暗面,由於我算是耳熟能詳了,比起「得知真相」的驚愕,我的感覺更像是被紮紮實實地又「提醒」了一番,那傷害有多慘、那恐懼有多深、那時代有多封閉和肅殺。然那天在現場,又是我近幾年來在看電影的時候,聽到最多此起彼落的啜泣聲的一次。這故事從太多不同的角度、直指並切開同一道傷口,而從那天的反應,和我事後看到的更多網上的討論,我發現很多人對才不過二三十年前、比我們早不到兩代的這些歷史根本是不知道的。這一來,「該讓更多人看見」的這件事,就變得更重要了。

接著,在這血淚斑斑、深痕處處的「台灣民主速成史」被夠多的人讀過之後,或許我終於可以追問這個問題:「然後呢?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對於《牽阮的手》,我堅信兩位導演這樣浩蕩地、磅礡地、回首目光於奔流的時間長河,將這把擁有太多皺褶的扇子張開,想造就的一定不是「讓一半的人更悲痛更憤慨、並期待另一半的人羞愧而啞口無言」而已。那樣的再加重(reinforcement)是創造不出任何東西的。白色恐怖、戒嚴濫殺、思想控制、政治迫害、文化箝制……個個都是毫無疑問的邪惡和不該重返的狀態。但台灣面對這一切,似乎一直存在一種尷尬、微妙的心情而難以理清。所以「然後呢?」然後我相信,《牽阮的手》的終極關懷正是要帶領大家正視這段歷史,真正地理解以求徹底的反省。

何謂「徹底的反省」?我想強調,絕對不是許多人現在一定反射性轉譯的:「就是『真心地道歉』嘛!」事實上道歉永遠不夠,也從來不能彌補什麼。我期待的,是在對歷史的認知中、那多少被犯過的錯和背後的「為什麼」,應該被清楚地發掘,再藉由所有人的「看見」引以為鑑,時時在未來保持警戒避免之。這才是真正清澈的理解和認錯。

在看完《牽阮的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人能拍一部「貼近加害者」的紀錄片,該會多有價值?去逼近那些黑暗的時刻、尋找「惡」的根源,想想他們究竟「為什麼」——為何會喪心病狂?為何要為虎作倀?為什麼選擇沈默或同流合污?又是怎樣的機緣和體制讓這些黑暗得以孳生的?(甚至在這其中,有多少人是因為自身的溫飽或生命安全,而選擇了放棄良心?)

當然,我們永遠不必同情那些歷史的罪人,畢竟人類史上的確存在「唯有殺身成仁一途可選」的瞬間。但對於人性中那些最幽暗細瑣的、那些惡人們的心理狀態/決策邏輯/思想信仰,乃至社經結構等等,從中提煉出「為什麼」,才能不重蹈覆轍,才是真正有意義的反省。而一旦敢於問這些問題,去理解和分析他們,把拼湊起來的活生生的「人的故事」說出來,也才能把所有不論族群、不分過去立場為何的人們,放在同樣的天平基礎上對話。

寫一個這樣「政治不正確」的文本,在這動輒得咎砲聲隆隆的社會裡,也許真的就需要「勇氣」了吧!但我總覺得,若只是讓那黑暗的墨色沉得更黑、以把白淨的光亮襯得更白,最後卻造成迫害者的印象斷裂、形象扁平,讓我們從中學不到什麼東西,那才是對犧牲者最大的不公平。

當這樣巨大的歷史來到面前,這樣重如泰山的「真相之網」被串起,我們需要的是一面完整的鏡以看清自己、以投射過去、以照向未來。我衷心希望眼前這部紀錄片只是開始,總有一天我們將真正理解在這座島上發生過的事,並知道怎麼避免它重演。或許到了那天,當我們修好歷史巨人的阿基里斯腳踝,田媽媽田爸爸所盼望的台灣民主的尊嚴才能真的昂起身來。然後我們才有機會,真正牽起彼此的手。

作者:Yen 【時光之硯】

本期焦點-【v.321】 2011/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