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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把槍放下吧:《乒乓男孩的煩惱》


一開頭電視廣告裡似曾相識的過街畫面、桌球快速彈來彈去的空心聲音,營造出輕鬆活潑的氣氛,但本片不是庫斯杜力卡的《請對我承諾》,也沒有變成另一部黑暗妖異的《血色入侵》。新銳導演簡約森選擇半嚴肅半詼諧的敘事基礎,慢慢從黑色喜劇掉入更深沈殘酷的成人世界,終於,男孩拿起偷來的槍瞄準…。

有些畫面是有重量的,它誘惑我們去想像那個被底片所捕捉的瞬間,背後是怎樣荒謬悲傷的故事。就像一個可愛的小男孩,默默地在街邊玩著他的手槍:看到孩子的濃眉大眼、小手短腿,跟槍砲彈藥湊在一起,我們不免去懷疑:這樣的強烈對比和危險關係,是不是因為成年人,已經給了他們一場災難的童年?


正因為這樣,當乒乓男孩緊緊地抓著手上的來福槍,對準出現在視線裡的大人,越看便越緊張,越緊張心情也越沈重。扣扳機的意識是種臨界的暴力,列舉所有的可能性,在下一秒鐘咬定故事的命運,一個擦槍走火的意外就可能宣判無法挽回的悲劇。槍口朝著角色、朝著整部電影,也朝著等待答案的觀眾。男孩食指頭在瞬間擁有的權力,是一種不確定性的高潮、是一種絕對的曖昧。


看今年拿下日舞影展評審團大獎的瑞典電影《乒乓男孩的煩惱》,再一次,我們無法逃避地被推向青春衝突的槍口。整部電影有北歐電影裡熟悉的緩慢節奏和簡約風格,在刻意淡化柔和的色調中,緩緩徐徐地訴說乒乓男孩阿里內心寂寞的秘密。一開頭電視廣告裡似曾相識的過街畫面、桌球快速彈來彈去的空心聲音,營造出輕鬆活潑的氣氛,但本片不是庫斯杜力卡的《請對我承諾》,也沒有變成另一部黑暗妖異的《血色入侵》。新銳導演簡約森選擇半嚴肅半詼諧的敘事基礎,慢慢從黑色喜劇掉入更深沈殘酷的成人世界,終於,男孩拿起偷來的槍瞄準…。


如果我們從乒乓男孩的生活中,試圖整理電影的主軸,那不會是遭到同儕欺負的壓抑苦悶,不是手足心結的超越,也不是肥胖帶來的自我否定。在電影大半段的敘事架構下,可能的主題始終圍繞在逐漸還原的家庭創傷,失落的父愛想像,還有伴隨而來的修正和成長。可惜的是電影中這個殘缺不完美的父親,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情感落差,他的謊言、他的自私跟不負責任,好像還是達不到觀眾預期的殘酷真相;而這場家庭鬧劇又結束得太快,以致於成熟懂事、日子照過的阿里,成長動線轉而指向兄弟情誼的矛盾與扭曲,成為男孩童年最後的終點。


犯錯的阿里舉起了槍,這把槍不是《罪惡之城蛾摩拉》裡男孩的幫派門票,也不是《小提琴革命曲》裡掛在吉他男孩身上的護身符。那是阿里的武裝自己的方式:他總說世界上只有桌球是公平的,當他從桌球教室離開,手裡的球拍再也無法保護自己;當無力面對其他孩子的霸凌,想開車逃跑卻意外撞倒弟弟艾力卡,最後他心慌意亂地偷了槍,逃到封閉的高原。但他冷靜下來,沒有激烈地傷害任何人,只對著過去玩耍的冰雕王座、那座心靈的城堡開槍;沒有惱羞成怒地瘋狂失控,而是選擇退回家庭,完完全全地變成那個在大人面前總是成熟懂事的小孩。


乒乓男孩的煩惱》影像相當夢幻詩意,帶著我們穿越挪威的森林,來到冰河切割的瑞典小鎮。簡約森的影像有著高度的魔力,幽寂的冰雪景色,人的體溫保持在一種低限,人際關係的直線距離拉長,變的不壓迫不擁擠,讓人的孤獨渺小成為敘事上獨立的情感島嶼。眼部刻意的特寫,放大阿里內心的掙扎,引導觀眾直視乒乓男孩的幽閉世界;他身上鮮明的綠色old school運動服,在明亮又模糊的淺色系中更顯示出異於其他孩子的獨特,彷彿阿里獨自一人,在斯堪地那維亞的白色大地裡前進。


但或許簡約森的《乒乓男孩的煩惱》就是太乾淨了,那些有心血管疾病的中年人,不會因為阿里射殺靠近的成年人而血壓飆升;那些喜歡逗趣頑童的大孩子,也不會因為艾力卡被輪胎碾斷中指而哭笑不得。在冰原洞口,阿里丟下了獵槍,讓血色案件的殘酷可能沈入寒冷的深海,讓原本可能有的錯誤遺憾,在球桌上一個反彈,變成不太有誠意的短暫抒壓,像是喝多了水不得不跑一下洗手間,去去速回。或許這樣最好,在飄著大雪的天寒地凍裡,我們需要的是手足情深的溫暖、是與鄰家女孩的甜蜜戀情,而不是讓我們傷心難過或不知所措的幻滅童年。或許我們需要知道的是,那顆「國王的乒乓球」只是不存在的童話: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公平,我們可以選擇的就是世故地活下去。


於是當霧氣瀰漫的游泳池裡,阿里開始拿起浮板踢著水,我也感覺到一絲絲的迷惑。當電影的調性不斷的浮沉變形,這樣的成年禮,會不會是只是保守地放下手中危險的武器,逃脫影像出軌的可能?那些熟悉的慌亂與失落,那些青春期限定的煩惱,是不是有一天都會自動繳械,然後像乒乓男孩準備打的那場比賽一樣,再也沒有人提起過?還是說,冰層下名之為「寂寞」的海域真的什麼都沒有;是我口味太重,只想看那些邊緣的心靈,帶著他們的身體去衝撞現實秩序,儘管會受傷、儘管會痛?

作者:Ciao! 【My Phantom Pain】

本期焦點-【v.200】 2008/12/25